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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部分



    彩看了个够。天快黑下来时,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叫了几个菜,请邓裁缝到住

    处,将见二老板的经过说了一遍。邓裁缝却替他们担心,以阿彩这样的姿色,果真

    在春满园里露面,不出三天就会出大麻烦。几杯酒喝过,邓裁缝说得更直率,这种

    麻烦不会来自日本人,他们很少听得懂汉语,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婊子。喜欢玩

    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势的汉j还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纠缠上,越

    是有主的名花下场越惨。他俩如果遇上这种事,哪怕董重里丢下阿彩独自逃命也不

    行,不被他们大卸八块,全身装在麻袋里扔进长江就是万幸。对那些家伙来说,这

    叫不留后患。

    邓裁缝走后,扮作黄包车夫等在外面的联络员悄然送来几把挖地d的工具。董

    重里不敢耽搁,关上门就开始在屋里挖地d。

    成安坊一带的土地比预计的还要松疏,地d挖到半夜,就能将脱了旗袍的阿彩

    藏得严严实实。董重里很高兴,能够节省挖地d的时间,营救柳子墨的行动就可以

    提前。

    “小岛和子像是怀孕了。”两个人像头天晚上那样上了床。阿彩来回翻了几次

    身,突然在另一头说。董重里以为这是没话找话,没有认真往下想。阿彩却越说越

    当回事。“记得我们送她燕子红时的样子吗?花盆离得老远她就伸手护着下身,这

    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怀一县,落片树叶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

    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里叫了一声苦,真是这样,这么多人出生入死跑来营救柳子墨,日

    本人的严密把守倒成不了大问题,最大的障碍反而是柳子墨愿不愿意离开。见董重

    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这事也说不准,小岛和子脸色白得有些死

    人相,万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误解了。”

    听到这话,董重里真的放下心来,以为这不过是阿彩没话找话的一个借口。果

    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话题,慢慢地说起夫妻间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

    到今日这心里还没有放下雪茄,别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

    之所以着柳子墨娶雪柠,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儿被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

    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谁不想嫁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过许久,与杭九枫

    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孽缘,是因为前生前世欠了什么,才冒出这样一个讨孽债的。跟

    着杭九枫,当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与他离婚的,

    哪一年不晓得,我只晓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长

    了,变成一根木头还好看一些,变成一头畜生,岂不是枉来人间走一回。再有一个

    就是邓巡视员,不管是不是从女人角度来看,那段日子想起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到

    底不是只会在山沟里称王称霸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挪脚,扬眉眨眼都有一种

    不凡的气度。

    不是邓巡视员的唤醒,这辈子自己也许就没有更多的想法。邓巡视员让我看清

    了,麦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杨桃更比我幸福。闹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

    都没有,还闹什么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离掉这个婚。“

    阿彩轻轻地踢了董重里一脚:“又不是个死人,说了半夜你都不哼一声。我真

    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吗?女人好不好是试出来的,又没试过,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没

    搞清楚,你千万不要认为我比她们差!再说她们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

    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将雪茄的命作为自己的命进雪家大门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说

    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个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这些年,我的心成

    了一座酒窖,往日对雪茄的感情一直在里面像酒一样酿着,只要有男人识货,愿意

    打开酒窖上面的盖子,不管是艳福还是洪福,反正足够他享受一生。”

    挨过温柔一脚的董重里慢慢地睡着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静地将一只蜷曲的

    脚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时,一个拉着粪车的人在街上凄厉叫了起来。邓裁缝真是金口玉言,一

    个唱汉剧的花旦刚在另一个戏园里唱出点名气,与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头来,扔

    在咸安坊的一处墙角里。面对枪林弹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冷不

    防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软,坐在床沿上连站到窗边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太儿女情长,就会变得弱不禁风!”董重里转身扶着她,慢慢来到可以

    望见街景的地方。几个警察模样的人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钻出来,开始挨家挨户地

    询问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时间不长,就轮到他们了。由于确实没有听到动静,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没想

    到都这时候了,当警察的还能抽空打野,也将阿彩当成是别人的姨太太,问她为什

    么放着舒适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红颜薄命,说的并不

    是命。是云不像云,是雾不是雾,情字当头,谁不是死于非命!还是哪里来回到哪

    里去吧,武汉虽好不如家,风流只能快活一时,无法快活一世。”

    “武汉是不如家里,硬要将好好的结发夫妻认作是露水夫妻。

    往日只见过有鬼迷心窍,钱迷心窍,色迷心窍,像你们这样醋迷心窍,还是头

    一回见识。不了解底细的话还是莫乱说,等这边的事大部分稳定了,我们还要回去

    将儿子接来,二位到时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镇定自若的董重里将打野的警察

    说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复平静后,捧着燕子红的小岛和子出现了。小岛和子的叫声将正在怔怔

    地回味的阿彩吓了一跳:“子墨君让我送回来,他不让我要你们的燕子红。”

    “子墨君今日不去气象部,非要留在家里陪我。”

    “子墨君答应下午带我去老四季美汤包店吃汤包。”

    一整天。阿彩和董重里都忽略了本该重视的小岛和子,只顾重点分析柳子墨这

    样做是出于何种用意。身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叫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关注的怀孕问题,

    被这种打扮藏得一点踪迹都没有。午后的天气很热,阿彩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物

    在董重里面前走来走去。董重里嘴里说她这样子让人心动,实际上,除了目光再也

    没有其他动作。眉来眼去的两个人在一问屋子里,看上去相安无事,说的都是有关

    营救柳子墨的相关事。临去老四季美汤包店赴二老板的约会时,董重里精疲力竭地

    长吁了一口气。

    二老板早到了,也不问这一天一夜二人商量出结果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起夜里

    被弃尸咸安坊的那个男人。他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小戏园的人身上,进了春满

    园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或者是宪兵司令部的后花园。二老板强调,凡是被他看中的

    艺人,就只能吃春满园的饭,挖墙脚下的事其他戏园连想都不敢想。对付一心要将

    阿彩推上戏台的二老板,董重里早就想好了办法,就这么拖下去,找机会将柳子墨

    解救出来,在地d里藏上三五十来天,再看情形一同溜出城防。董重里用同昨日一

    样的口气说,二老板什么时候让自己上台说书都行,让阿彩也做一个抛头露面的说

    书艺人还得从长计议。二老板很不高兴,汤包上来后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来。也许

    是咬得太猛,一股汤汁喷到董重里的脸上。董重里下意识地一歪头,正好看到柳子

    墨挽着小岛和子的手出现在门口。

    四目相对之际,柳子墨怔了怔,走到相邻的桌旁坐下。两个身着军服的日本人

    站在门口没有跟过来。小岛和子看着他们,也像柳子墨一样一声不吭。

    小岛和子与柳子墨刚一坐下,伙计就将他们要的三斤汤包掇上来了。柳子墨用

    筷子夹起一个个汤包放进小岛和子的碟子里。

    小岛和子转眼之间就将两斤汤包吃得精光,然后转换角色,一个个地夹起剩下

    的汤包放进柳子墨的碟子里。不仅是阿彩和董重里。

    就连二老板都看苕了,一会儿慨叹小岛和子看着不起眼,食量却如此了得,一

    会儿又羡慕日本女人是世上最适合给男人做妻子的。

    正是这点感受,让二老板不再步步相,答应再给董重里两个十天的时间,前

    一个十天想阿彩的事,后一个十天想自己的事,总之要将阿彩登台出演前后的事情

    尽可能想得仔细一些。一个二老板的熟人走过来指着阿彩问:“这女人是不是你新

    选的角儿?”“想看她的戏,就得赶头三场,三场过后,就是我想给你留位子,别

    人也不会答应。”二老板一点也不忌讳地大声回答,惹得四周的人像赶庙里的头炷

    香一样过来看稀奇。离得最近的柳子墨却没有动静,他吃完了汤包,付完了账,也

    不看阿彩和董重里一眼,挽起小岛和子的手起身就走。

    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有阿彩这身坯子,一旦进了春满园,用不了几天,

    再想吃汤包,只需透一句口风,就会有人开着小轿车热乎乎地送上门来。眼看着这

    汤包没法吃了,二老板站起来请大家散开,当艺人的还是上了台好看,一个吃相,

    一个屙相,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好看不起来。

    一群人笑嘻嘻地正要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脸上有几处刀疤的男人快步走进店

    堂,大声叫嚷:“哪位叫阿彩?阿彩是哪一位?”

    阿彩和董重里稍一迟疑,那人就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二老板还在说:

    “十三哥,不要乱来!”叫十三哥的男人已伸出手来,抓住阿彩的纠巴猛地一挥。

    伴随着假发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齐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种模样不用上戏台,就会

    成为名角!”“癞痢癞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兴奋,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说,没想到阿彩真是癞痢,

    眼看就要到手的银手镯又飞了。二老板站起来,将阿彩看几眼,又将董重里看几眼,

    心里有话嘴里却说不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yy地转身就走。有人冲着他高叫:

    “下次可要小心,莫将麻风婆当成大美人!”董重里见势不妙,剩下来的汤包也不

    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伙计追过来提醒,三斤汤包的钱还没有付。

    看看二老板还在前面,阿彩严厉地叫起来:“给我回来!”

    二老板根本不回头:“莫恶心我,让我连明日早上的热干面都吃不成。”

    “我把话说在这里,只要付了这汤包钱,这事就不记在你账上。

    不付这笔钱,这笔钱就要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将话说得特别凶狠。二老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癞

    痢汤。”

    望着扬长而去的二老板,阿彩从董重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钱,数也不数便扔给

    了跑堂的伙计:“捎个话给二老板,不管等多久,我也要收这个账。”

    恼羞成怒的阿彩从老四季美汤包店回来,拿上工具就往地d里跳,从头到尾不

    让替换一下。怄了一肚子气的阿彩只顾拼命往外挖土,董重里当然不敢大意,一包

    接一包地撒进下水道里,然后用自来水冲走。一座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地d挖成了,

    阿彩累得什么也想不了,洗一洗后倒头就睡。

    过了一夜,阿彩的心情还是不好。起床后瞅着放在一旁的假发,突然发起脾气

    来,要董重里到外面去。董重里也不多说,拿上一只大碗出门买了些热于面回来。

    这下子阿彩更生气了,明明听见二老板用早上吃不成热干面的话伤过她,还要买回

    来当早饭吃。

    岂不是故意往她的伤口上撒辣椒粉。

    “我的确是故意去买热干面的,但不是伤你而是要帮你。我吃过上海人最爱的

    阳春面,也吃过四川人最爱的担担面,武汉的热干面呀,正好取二者之长,补二者

    之短。在你的性子里,一会儿是阳春面,一会儿是担担面,这样不好。麦香,杨桃,

    紫玉,她们就像热于面,闻着香,吃着也香,看上去不复杂,做起来也不复杂。你

    不是说过,既然住是一间屋,睡是一张床,相互间总得有所了解吗?就我的了解来

    看,你却不是这样,说不好听一点,每日里要变出早中晚三种脸色。”

    阿彩被这话说苕了,拿过大碗,将那热干面吃了一半。董重里也同样不声不响

    地将剩下来的热干面一扫而光。

    一0一

    街上响起一阵脆脆的木屐声,打断了阿彩的思绪。小岛和子又来了,她在阿彩

    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抱歉地问能不能再将燕子红送给她一次,柳子墨今

    日又去气象部了,家里没有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燕子红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没

    有觉得不妥,只问小岛和子自己动手搬动这燕子红是否方便。小岛和子谢过了,抱

    着燕子红就走,她那在阳光下越来越长的y影深深地投入董重里的心里,他觉得小

    岛和子的行为有些古怪。

    董重里独自出了门,在旗袍店门口碰上邓裁缝。邓裁缝为那件旗袍叹息不已。

    董重里往前走了不远,就有扮成车夫的独立大队队员上前来问:“先生坐车吗?”

    董重里坐上黄包车,来到春满园。

    二老板显然听到别人传话了,劈头盖脸地问:“你那婆娘,想用什么东西来收

    我的账?”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世上的事明日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何况阿彩所说的

    是很久以后哩!”董重里本来就不会求情,此话一出,二老板就站起来送客。在武

    汉三镇中,汉口的戏园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几家,董重里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

    都晓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汤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听董重里说书的艺术如何,一杯

    茶喝完事情就完结了。董重里将做给别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黄包车上,小声吩

    咐拉车的独立大队队员,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因此行动时间可能提前。

    回到住处,董重里在阿彩面前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他们在咸安坊住下来

    的动机已被小岛和子识破了。小岛和子送还或者要走燕子红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

    在为他们的营救行动通风报信。

    阿彩对此将信将疑,小岛和子绝对不是那种掇起碗来不记得放下的苕女人,柳

    子墨这一走,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死里逃生,漂洋过海得到的幸福就

    会烟消云散。

    “人一生不知会生出多少梦想,就像雪柠眼里的云,晃来晃去总在天上,能抓

    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没抓住一个。伸手容易放手难啦!”听董重里这样说,

    阿彩便反驳:“梅外婆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

    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这时候用梅外婆的话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个想法,别的都不牵扯,就为这

    事打个赌。”

    董重里说的赌注很简单。如果小岛和子的所作所为真是通风报信,阿彩就不要

    再在他面前提及离婚之事,真想与杭九枫离婚可以向傅朗西他们诉讼。如果他的判

    断有误则相反,哪怕杭九枫会因此将天门口闹得山崩地裂,这离婚一案他也不让别

    人卷入,自己担当起来。阿彩一边答应一边表示极不理解:为什么董重里这么不愿

    c手她与杭九枫的婚姻?为什么董重里如此坚信一个他并不了解的日本女人?董重

    里先对后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关键不是他对小岛和子的了解,

    而是小岛和子对柳子墨的了解。只要小岛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还有对妻子雪柠以及

    女儿雪蓝的不舍,还有对日本人罪恶行径的仇恨,主动帮柳子墨离开牢笼一样的武

    汉,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门口,当然就成了一种最深的爱。董重里将阿彩最想听到的

    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愿c手阿彩与杭九枫的婚姻,早几年他就

    同傅朗西说过,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和对天门口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后来他才明

    白,这是无法避免的,灾难是这些人一辈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两岸,少一

    条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里流,必须经过白莲河、浠水河、长江,不可能

    一步跳过去。还是梅外婆说得对,世上没有无罪的人。董重里从艺多年,也才刚刚

    懂得师傅将一部说书作为心血传给后人的要义,看看千万年来搅得中原大地风起云

    涌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认任何历史都是建立在罪恶之上,灾难是一只味道苦涩

    的果子,罪恶却是分娩这只果子的花朵。

    “单凭同为女人这一点,不用想别的,你必输无疑。”阿彩欣然接受这场赌博,

    一扫连日来的气恼,戴上假发,用极尽妩媚的口吻将内心的幸灾乐祸说得风情万种。

    太阳照常升了起来,小岛和子飘然而至。小岛和子怀抱燕子红,抱歉地说,柳

    子墨觉得身体不适,起床后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气象部,她怕柳子墨见到燕子红

    后又不高兴,只好将燕子红再次送回来。重新摆放在窗台上的燕子红灿烂地向着几

    个从旗袍店里拿着新衣服出来的女子。那些女子从燕子红面前经过,没有一个认真

    地看上几眼。长在山里的花,只有与山在一起时才会引人注目。

    “我可以问了吗?若是问出事么样办?”阿彩小声说。董重里坚决地要求她按

    商量的办法去做。

    “不是说你投海死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罗斯人,在这条街上住过。”

    “我们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吗?”阿彩说出这话后,小岛和子一眨不眨

    地看着燕子红。

    “中午吧!我也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