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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泡个够。有时候,我们干脆就把“砸破缸”的游戏变成在水中比赛憋气。因此,他们都练就了一身水中憋气的本事。闰生就能在水中憋十五分钟气,而我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能憋五分钟。当然,我们决不会真的去砸破珍贵的缸。

    稍大一点后,我们就不满足这种简单的游戏了。于是我们几乎玩遍了《三国演义》中所有的精彩情节。我最喜欢的是“吕布s戟”。我自然扮演吕布,闰生扮演纪灵,冬生扮演张飞……到后来,所有的小伙伴就都有了自己固定的角色。为了作一张好弓,我带着小伙伴们偷偷拆掉了大车轮子上的牛筋,害得父亲赔了十块钱;心灵手巧的道大爷给我们做了方天画戟、三尖两刃刀、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力大无穷的青二爷用了整整五天到沙窝里采来几百根笔直的沙竹为我们做箭杆,老实巴交的槐六爷只得给我们选了几十根又粗又直的葵花秆……

    当我们在烈日下玩得兴高采烈时,老人们是多么的赞许和快乐,大妈们是多么的骄傲和自豪呵!

    后来,我们又充满了对神仙鬼怪的迷恋。

    “身外有身,形如婴儿,肌肤鲜洁,神采莹然。回视故躯,亦不见有,所见之者,乃如粪堆,又如枯木,憎愧万端……”

    这些奇异的景象在那堆古书里到处都有,使我们既好奇又敬畏,却常常为了不能去戏演而伤心。

    不过,也还有能戏演的。

    有一天,闰生不知从哪本书中发现了一个秘方。书中说,蛇精配以牛黄,可以制成百米外闻风就昏的迷香。他万分兴奋地告诉我说,有了这种迷药,今后偷瓜、偷山药易如反掌。我问咋能弄到蛇精,他神秘的说,把公蛇和母蛇放在缎子上,在七巧节的子时就能采到蛇精。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于是,我们苦思冥想了三天,制定出了一个庞大的抓蛇战役计划。

    战役期限:暑假。

    战役区域:东沙窝(南到南风墙,北到马莲井,东到大梧桐树湾)

    总司令:何春生

    副总司令:何闰生,何冬花

    第一师:何富生,何冬生……

    第二师:何双生,何雷生……

    后勤师:从第一师、第二师各调一人,每天轮换。

    作战目标:抓一条公蛇,一条母蛇。

    作战时间:每天中午到下午。

    作战分工:第一师抓公蛇,第二师抓母蛇,后勤师负责放牧各家的羊,并为参加作战的每个人铲一筐草。

    秘级:最高军事机密。向大人泄密的永远开除玩籍。

    一场秘密的抓蛇战役就这样打响了。

    那年六、七月间,在匍匐着巨大红柳、白刺的高大沙岗上,在密不透风的芦草荡里,在一望无际的胡杨林中,每天都出没着我们这支抓蛇部队的身影。

    伙伴们被一个神秘的目标刺激着,表现出无限狂热。

    我们挖了上百个陷阱,埋设了几十个夹笼……

    眼看七巧节就要到了,仍然一无所获。闰生急得满嘴起泡。就连总是花嘴巧语、叽叽喳喳的冬花,也成天闷闷不语。

    “春生哥总司令,你看,你看那个死弹头,愣头青……”冬花在沙坡上跳着来回转圈。

    “死弹头,愣头青”是冬花骂她最看不起的小伙伴的话,从来没有骂到闰生头上。

    闰生一听冬花这样骂他,刷地一下躺到沙上,来回扭动着身子,活象一条受了惊的蛇。

    在我的记忆当中,不论什么时候,冬花永远都是甜蜜蜜的叫着他闰生哥、闰哥,哪里象今天这样骂过他。显然,是对闰生的无能忍无可忍。我想闰生心里一定是痛苦万状,恨不得就把他自己变成一条蛇。

    老半天,闰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开始,冬花还噘着嘴气哼哼地一口一个“死弹头、愣头青”的骂,直到闰生嘴里不断吹起白沫时,她才吓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把散在四处的小伙伴们都引了过来。

    倏地,闰生却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那一跃,实在是快如闪电,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弹簧猛地松开一样。

    “报告总司令,刚才,我做了一个梦!”紧接着这一跃,闰生嘴里迸出一句豪气十足的话来。

    随着这一跃,冬花立即破涕大笑,扑上去紧紧抱住闰生,回头朝我们做出无数个鬼脸。

    “哇!”大家一起叫起来。

    “副总司令,马上报告你的梦!”我趁势夸张地命令道。

    “报告总司令,我梦见,在大梧桐树湾以东一公里,有两条蛇,正在行动。”

    大梧桐树湾,对我们已经是一个禁区。大人们曾经无数次警告我们,那里是狐狸和狼的世界。再往东去,肯定更加凶险,所以我们一次都没有敢去过。这次抓蛇战役的计划中,也规定向东绝对不能超过大梧桐树湾。

    但是,离七巧节只有三天了,抓蛇战役眼看就要失败。为了维护总司令的身份和尊严,我一咬牙命令道:“立即出发!”

    “冲啊!”大家纷纷扔掉水壶,摔掉鞋子,冲下沙岗,向东奔去。

    午后的太阳格外毒辣,象是要把一个个馒头似的沙丘蒸熟。

    等我们冲过十几道沙粱,发觉脚底被烫起泡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水壶、鞋子都被我们忘乎所以地扔在一里多远的沙丘上了。

    这里是一块寸草不生的沙滩。太阳越来越毒。不论是坐着,还是躺下,不过一分钟,就叫滚烫的沙子烤得跳起来。还不到十分钟,有的伙伴就大汗淋漓,开始不停地吹起粗气。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叫烤死在沙滩上。

    我吓得六神无主,闰生一个劲捶着头:“死弹头,愣头青……”

    冬花跳跃着,飞快地在地上打转。

    我知道,每当此时,她肯定会想出鬼主意来。果然,转了几圈后,她突然果断地对我说:“马上nn!”

    大家先是一愣,随即一起“哗”的嬉笑起来。

    “马上nn!”冬花涨红着脸,决然叫道:“我命令,马上nn!”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

    “我命令,每隔五十米,冲上去一个人撒一泡n。开始!第一个,闰生。跑!”我大声喊道。

    话音没落,闰生箭一般冲了出去,在离我们五十多米远的地方蹲下,迅速撒了一泡n。

    紧接着,又一个伙伴冲了出去,在闰生刚刚撒下的n印上稍稍一停后,又向前冲出五十多米,蹲下撒n……就这样,我们踏着n在沙地上的一块块湿迹,用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回到了原来的沙丘上。

    这次冒险后,抓蛇战役以完全失败而结束,连蛇的影子都没见到。整整一年里,大家都垂头丧气,谁都不愿再提起那件事。

    没想到,三年以后,闰生和冬花真的抓到了一条只有二尺来长的小花蛇。

    蛇精自然是没有采到。闰生却用蛇皮做了一把京胡。他遗憾地对我说,本来想做一把二胡,可惜蛇皮太窄,只好做成了京胡……

    一个清寂的月夜。

    我、闰生、冬花,坐在一泓小湖边,久久地仰望着天上一丝丝、一片片白云遮过月亮。

    湖边的芦草发出轻轻的簌簌声,仿佛要打破湖水的沉默。

    “春生,明个,啥时辰走?”闰生拿着一根红柳枝,在沙地上不停地划着一个个套在一起的圆圈。

    “天不亮就走!”

    冬花坐在我身旁,双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着圆润的下巴,一双晶莹的眼睛定定地瞅着我。

    “哎——春生哥,是个啥系、啥系来呢?”

    “哲学系!”闰生抬起红柳枝在冬花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大声说,“都给你说了十遍啦!还记不下!”

    “去,去!”冬花刷地站起来,“早记到心里了!你能的狠!你说,你说,啥叫哲学?”

    “我——不知道!”闰生嘟哝道。

    “那还不快问春生哥!问呀,问呀!”

    闰生涨红着脸向我问道:“春生,啥叫个哲学——”

    “冬花,不要难为闰生哥啦!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啥是哲学——”

    “那——”冬花眼里依然闪着晶晶亮光。

    “不过,听我爹说,好像是研究世界观的学问——”

    “世界观。世界观!啥是世界观——”闰生和冬花一起惊奇地叫起来。

    “就是做人的规矩吧——”我不禁一丝郁闷。

    说完这句话,我们都陷入沉思。

    冬花又偎到我身旁,把一块块沙土轻轻投入湖中。

    只见湖面上,淡淡显出一圈圈柔软的涟漪,一环套着一环,还没有飘到岸边就散了。

    闰生还在沙地上划着一个个圆圈。

    过了一阵,冬花突然问:“春生哥,活人——为啥非要有个规矩——”

    我什么也没说。

    “春生哥,你说,谁稀罕谁,就稀罕谁!本来好好的,非得定上个规矩,还不把人给拴死呵!”

    “冬花,胡说啥哩——”闰生使劲扯了一下冬花的胳膊。

    “去!”冬花狠狠推了闰生一把,“愣头青,你不稀罕我呀!你要真不稀罕我,我就不求春生哥啦!”

    闰生咧嘴一笑。

    冬花也笑起来:“春生哥,你一上大学,就先给我和闰生研究个世界观,定个活人的规矩。到时候,看他老英——还敢不敢再说‘同姓不通婚’的p话!”

    皎洁的月光中,冬花脸上涌起一片赤红。

    “一定,一定!”我大声说,“明年暑假,我一定给你们拿个规矩来!”

    猛地,冬花从地上捡起一个大土块,砸进湖中。

    “嗵”地一声,湖面上开了一个大d。

    我们一下子跳起来,指着那个d大笑。

    片刻,闰生扯着我的手说:“明个,我早早起来送你——”

    “不啦!已经找下车了!”

    “那——我给你拉个曲子吧——”说着,他从背上取下自制的京胡,支在膝盖上,吱吱呀呀地拉起来。

    古怪的调子,随着湖面上就要散尽的涟漪,默默隐入水里。

    不知啥时候,月亮落了。

    “闰生哥,以后有啥打算——”我问。

    “以后——就是好好种地,再就是跟冬花好好过日子——”闰生喃喃说。

    第二天麻亮,我就坐着木轱辘大车,离开了十五年来从没走出过的大碱滩……

    临放暑假时,父亲来电报说,叫我直接到县城去找他。

    五个月前,他已升任一县父母官。

    父亲小时候,我们那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赤贫如洗,没有一个识字的人。后来,道大爷在庙里办起私塾,收了七、八个学生授课。但我们家太穷,尽管父亲号淘大哭了三天,也终归没能进入私塾。可是,他却凭着天资聪颖,偷偷地隔着窗子听会了一千多个字。

    父亲也就是凭着这些“偷来的文墨”,成为方圆几十里闻名的人物。后来,“学而优则仕”的结果,使他成了一方“父母官”。

    放假后,我买了一挎包饼干和苹果,匆匆搭上西行的火车。

    可是到县城后,没有找到父亲。

    从他办公室工作人员幸灾乐祸的眼神里,我却感到一个不祥的预兆。

    于是,匆匆忙忙雇了一辆木轮大车,离开县城来到一百多里外的家乡……

    -1

    闰生和冬花紧紧偎依在一颗红柳树下。枝叶稀疏的枝条上,挑着一串串谷穗似的粉花,在烈日下无精打采地晃荡。

    这里离那条通向沙漠的驼道大约有一里路。三座一丈多高的沙丘挡住西、南、北三面,只向东开了一道窄窄的口子。这个“黄金窝窝”曾是他们童年时代玩耍的圣地。

    把山药埋在沙里,上面堆上枯干的红柳枝条,火噼噼啪啪烧,—直到烧成一滩灰。过一会儿,刨开沙子,山药外边就包着一层脆生生的黄皮皮,一扳,热气烘烘,香气扑面……

    天空布满丑陋的晚霞,空气浓烟般弥漫在空中。

    直到太阳落山后,闰生和冬花才蹒跚着回到村子里。

    他们在冬花家的街门前分了手……

    闰生独自进了街门,发现厨房门紧闭着。

    人都到哪儿走了呢?

    他费力地爬上炕。他非常惊奇自己还能搀着冬花,从沙窝里走回家来。冬花已经不行了,她的大腿还没锨把粗啦!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突然嘿嘿地傻笑起来。

    单薄的破裤子里,没有一点弹性的皮松驰地裹在骨头上。他无动于衷地用姆指和食指捻着那层枯涩的皮。

    再过几天,这层皮也要叫吃尽。然后,就是筋、油、骨髓,最后只剩下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再变成灰……灰……

    他被这种螺旋式的、无休无止的想象折磨着,脑子里的血稀薄而空乏。

    夜幕不知什么时候降落,忽然有一股r香,万箭攒发般袭来,穿透他浑身每一个毛孔,刺戳着五脏六腑……

    他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从炕上爬起来,只用了几秒钟,扑到紧闭的厨房门前。

    “哐哐哐——”他发狂地捶打着门。

    “哐哐哐——”

    “爹——”

    “妈——妈——,是我——,闰生呀——”

    他只顾发狂地捶打着门,并没有听见屋里轻微的说话声:

    “闰生爹!”

    “悄悄的!”

    “闰生爹!闰生爹!”

    “……”

    “闰生爹——”

    “狗日的!叫他跟他的小妈好去!他娃子眼里没老子,老子心里就没娃子!”

    “闰生爹,你叫娃娃饿死哩吗?!呜——”

    “哐——哐——哐——”在寂静无声的凄清秋夜里,单调苍茫的擂门声久久久久地回响着……

    “哇——” 闰生扯开嗓门,号啕大哭。

    第三天早上,当他迷迷乎乎睁开眼睛时,感觉到有一样棉花似的东西在脸上摩挲,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恍惚间,妈的面孔变幻着,时而肿红、时而枯黄,轻烟似的在眼前缭绕。时而又是冬花宛若碧潭的秀目……

    一股淡淡的、酥酥的暖流渗进嘴里。

    他似乎又睁开了眼睛,看见冬花痴迷地盯着他。

    她的茹头就含在他的口中,她的奶水汨汨地润育着他……

    她咋还有奶呀?!

    “闰生,娃娃要生了……”

    “那咋办……”

    “眼看是养不活了……”

    “那我找我妈去……”

    “她管吗?”

    “不知道……”

    “闰生……”

    “嗯——”

    “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们两个人不能都死掉呀!”

    “要死,就一起死。你死了,我还有啥活头……”

    “不行。这样就得死三个人!”

    “那你就跟娃娃活下去……”

    “那娃娃没爹咋办……”

    “那就一起死吧!反正,他们也不把我们当人看……”

    “不,闰生,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我们有啥错?我们要活下去,叫他们看一看,看一看……”

    冬花就这样喃喃地说着。她的心里,有一个美丽的想法,使她不停地这样说着。

    闰生忽儿清醒,忽儿昏迷,他的心里,同样也有一个美丽的想法……

    “闰生——”

    “啊——”

    “你不行了……”

    “行哩……”

    “闰生——你得活下去呀!你要活的,我们就有希望……”

    “嗯……”

    “那你就得……”冬花轻轻地把茹头喂进闰生嘴里。

    闰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极、无际的情绪来。

    他没有力量抗御那个情绪的冲击,眼前一片金花,一切都消失在迷茫中……

    4

    一盘圆月可怜兮兮挂在天上,在辉煌的扫帚星的光芒中发着暗淡的光。

    五彩斑斓的光从耀眼的宇宙里四s开来,透过糊窗纸,照在慧大妈脸上。她的左边偎着玉锁儿,右边约隔一尺远,我在靠窗睡着。

    玉锁儿断断续续说着梦话,不时,急剧地抽搐一下。

    我凝视着屋顶。后晌饭吃了三个苹果、两块饼干,又喝了一碗草面稀糊糊。现在,胃正在缓缓地蠕动着消化它们。胃的有节律的运动,真是一种超级享受。我敛气聚神,细细品味着那种快感。

    “春生——”慧大妈侧过身,面对着我,声音微微颤抖。

    “嗯——”

    “明个,你把大黄狗杀了,饱饱的吃上一顿……”

    斑斓的星光照在她脸上,散着一层神秘的光辉。她的眉毛不象绝大多数乡里女人那么粗重或者稀疏,而是乌黑黑的、匀称称的,宛如一条黑缎裁成的圆弧;她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漆黑的眼珠嵌在一片晶莹白雪中;两片略厚的嘴唇总是泛动着生命的活色,并且微微翘起,显得十分生动。而她的下巴却是方的。

    这是一张叫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脸:上半部细腻柔懦,下半部却粗放刚烈,犹如将半幅工笔画和雕塑完美地融化在一起。这张脸,从小就是我心里的一个神圣图画,从来都不敢去正视。

    现在,我居然这么近地看,而且几乎感到她呼出的热气。

    “咳、咳、咳!”我连声咳嗽,燥动不宁地扭着身子。

    慧大妈朝我挪了挪,左手撑着炕,右手从我头上伸过去,把被我抖乱了的被子往紧里拉了一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雪白的胸脯一下子在我面前l露无遗。

    我只觉“轰”地一响,悸动地吐了一长串粗气……

    她的茹头恰巧填到我嘴里。我把所有力量都聚到嘴唇上、舌头上……

    烈火在焚烧。一股股吸髓的酥麻从我舌头上传过去。

    也许,一团团烈火也在慧大妈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就听到肚子里“咕咕”直响。全身懒散无力,嘴里一片苦涩。

    慧大妈和玉锁儿还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