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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我问他几岁。他说五岁。

    我们坐在乐业小区外面的街心花园,远远看去,小区中爬山虎重重叠叠,看不清楼房本身,于是像无数巨大的树木,上面栖息着远来的凤鸟。

    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笑,说,真漂亮。

    小兽惊异,他说你的脸上是什么。

    笑。我说。

    笑?

    是的。

    为什么我不会。

    因你不能笑,我回答他,你若笑了,会死。

    我明白了,他说,真有意思。他神色轻松,我则有些忐忑。你们把那个叫做笑,我们叫做痛,我爸爸说,痛到最后,就会死。

    你还要吃冰淇淋吗。为了转换话题,我问他。

    要。

    我又买给他冰淇淋,他开心地吃,直到远方有一声长鸣像天籁响起。

    他说他要回家了,和我告别,说姐姐再见,你真好,等我长大,我娶你当我新娘。

    我再笑了,我说你还小,你是不可以和我结婚的,我是人类。

    他说可以的,我爸爸说可以,但若那样,你就会笑。

    笑?

    他转头,y影中的神情像神明,他说,是的,或者你们是说,死。

    我再次在海豚酒吧遇见圈中风云人物小虫,又换了新女伴。我说你知道何棋买了小左所有关于悲伤兽的画吗。

    小虫瞟我一眼,说,当然知道。他说你如此大惊小怪,难怪从来成不了大气。

    他说,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何棋看了那些画就来找我,缠着我要认识小左,我就给了他她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就是老套,何棋打电话给我说,终于见到本人了,他说他迷上了那只兽。

    是那只兽。

    是啊——因为我爱他。何棋说。

    那天晚上小左打电话给我,她同何棋打得火热,根本忘记了她爱的兽,我有些生气,我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小左沉默,她问我说,人和兽,可以爱吗。不是嫁给富商,去做手术,注s激素,幻觉自己成了人。而是当还是兽,和人,可以爱吗。

    我爱他。女画家总结。

    悲伤兽是上古时候就有的兽,千年之远,来到南方的城市永安。永安城四四方方,西南尘土飞扬,东北温暖潮湿,于是他们住在东北角,离群索居,把貌美的雌兽嫁给富人,换取高额的投标金额,和政府四六分成。我们的城市修起了高楼,连上了长桥,他们依然居住在破落的小区中,与世无争,纯良温顺。

    大学时,导师说,所有的兽都有兽性。请千万小心。

    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最近的进展。他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再管了,管下去对你没好处。

    我说,不,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导师叹气,他说,你还是这么固执,有的事情,你应该忘记。

    但我忘记不了,毕业前夕导师带我看他珍藏的兽的标本,一条条泡在缸中,有着人的面孔,我记得那只雄的悲伤兽,他青色的小腹被划开,其上下有两排细密的牙齿,其中,是一片虚空。导师说:那是他真正的嘴。是他兽的嘴。

    我呕吐不止。冲出实验室,再也没有回去。

    所有的兽都有兽性,月圆的夜,人类的孩子最好乖乖在家中。我的母亲说,兽都是要吃人的。就像人,也会吃兽。

    自相残杀才能生存下去,这是轮回,是真理。

    但科学家说,我们发明发行了最新的激素,可以彻底压抑雌悲伤兽的兽性,即使在月圆的晚上,她们也不会发出雀的鸣叫了。

    临床实验,效果确凿。于是大规模投产,价格不菲,因富家太太都有一个家产万贯的良人。小虫怒气冲天,说,这是破坏生态平衡!——他的新女友崇拜地看着他。

    我用力抽烟,并且,可以想象,很多年以后,永安再也没有兽了,所有的兽都死在激素之下,他们被控制,充满了人性,在高楼中穿梭,电梯间跳跃,相亲,结婚,生育,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不重要。

    那时候,所有的小说家都被注s激素,成为计算机设计员,所有的动物学家被迫手术,成为公共汽车售票员,大家都放弃了对虚无的探究,没有神话,没有兽,没有历史,没有想入非非,政府像印钞机般哗啦作响,永安可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

    因此,历史学家会在很多年后感谢雌兽乐雨,她注s激素后全身过敏,皮肤发红,连连鸣叫,大半永安市民都从电视台看见了那惊恐的一幕,她的皮肤红得透明,一丝不挂,隐隐可见腹中蜷缩的人类胎儿,披头散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电视台开着车在后面猛追。

    人们看见了一头受惊痛苦的悲伤兽,而,就像那头小兽告诉我的,她在笑,悲伤兽不会因为快乐而笑,他们只因为悲伤而笑,因为痛,就笑了,一笑,就难以停止,直到他们死。

    她的笑容那么美,连我都要为她哭泣,全城的人都被她迷住了,她发足狂奔,发出鸟一样的鸣叫——老人们说,能看见悲伤兽的笑,不枉此生。

    她笑着穿越了整条言和街,爬上胜利广场那个远古英雄的雕象,她腹中的胎儿透过她透明的红色皮肤无助地到处张望。

    她高高地鸣了最后一声,笑得灿若桃花,所有的人围在旁边,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女神。

    她死了。悲伤兽一笑,就死。

    激素终于被停产了,乐业的小区的悲伤兽爆发了大规模游行,他们的大街上鸣叫,人们惊恐地躲闪。市长站出来讲话,并且道歉,为雌兽乐雨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华丽的葬礼。

    电视上她的丈夫痛哭不止,肩膀耸动,让人动容。小虫带着我去参加葬礼,在灵堂外面见到了女画家小左和何棋。

    小左看着我,神情怪异,她长得越发美丽,但面容憔悴,不笑,神色悲伤,身体纤弱,何棋紧紧拉着她的手。

    我们都没有说到雄兽乐云,彼此沉默地点头,然后,进去。小左要看乐雨的遗体,何棋拉着她不让她过去。小左说,我要看她最后一眼,我没有好好保护她。

    何棋说不要去,你会难过的。

    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事情。

    女画家小左疯了一样冲过去,推开棺木,看睡在里面的雌兽的身体,她伸手出手,似乎想要抚摩她,但在半路中笑了。

    她笑得很美,一时所有的人都被她迷住。小虫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属于男人的,毫无意义的叹息。

    她笑起来,于是就停不住,何棋歪歪倒倒冲上去拉她,他说,你不要笑,她已经死了,别笑了!

    他哭了起来,但她依然在笑,他说我是那么爱你,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不要笑了!

    她笑,发出一声骄傲美丽的鸣唱。这声音高高上升,震惊了所有的人。

    她死了。

    女画家小左,就这样死了。

    在永安城,在海豚酒吧,常常可以看见圈内八卦王小虫,最新的八卦是关于女画家小左和她那头悲伤兽的。

    在他口中,政府秘密解剖了她的尸体,结果在她还有些略略发青的小腹中发现了还未消失完的牙齿和,未消化完的,真正的女画家的尸体。

    我导师打电话训我,说,叫你不要管,叫你不要管。然后问,要不要我来探望你。我说,不必。

    而很久以后,我在派对上遇见过何棋一次,他憔悴了很多,拉着我,问我说,你写了那么多故事,你告诉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能不能在一起。

    我浑身一冷,陡然想起,女画家小左,或许那时,她已经是悲伤兽乐云,在电话中凄凄问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到底能不能。我爱他。她说。

    这个故事,我曾经以为我都知道,我以为是他和她。但没想到,是他和他的悲剧。他们以为会在一起,但最终,镜花水月,因她笑得那么美。

    悲伤兽生活在永安城东北,性纯良,喜y冷。此兽自远古传下,历劫而不衰。月圆时,雌兽长鸣求偶。雄兽趋之。悲伤兽易产雄兽而不易产雌兽,故,月圆之夜,雄兽可与人类女子交配,在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张开腹上青色的嘴,吞下她们,化为她们的样子,缓慢消化她们的意识,最终成为新的雌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此兽性真,终生只求一偶,但不笑,一笑则亡,故名,悲伤。

    卷二  喜乐兽

    喜乐兽是远古神兽,雷神的坐骑即唤喜乐。此兽莫分雌雄,身材矮小,左臂略长,手腕处有五到七根倒刺,此外与人类六七岁小孩无异。

    喜乐兽喜食谷物与清水,忌油腥。喜欢看传奇小说,讨厌数学书。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

    喜乐兽上一次出现在永安市是在五十年前,关于这次出现的记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中找到。

    ——在五十年前的那本《永安志》中,有一位市报记者拍下了一只喜乐兽的照片。照片是那种很老的填色照片,里面的小兽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很大,齐耳的头发,厚刘海,皮肤被填上了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穿的运动服则是绿色。神情恐慌,站在镜头外,用欲哭的眼睛,笑。

    记者跟随着这只喜乐兽生活了半个月,喂它吃清水谷物——记载中说,喜乐兽食量极小——给兽看连环画上的传奇。记者回忆说:“它对我及其依恋,几乎认为我是它的父亲。”

    报道发出后,这只喜乐兽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者因此一炮而红,果然飞黄腾达,成为了永安市的市长。

    上个星期,老市长在干休所中凄然过世,未有妻子,更无后人。死后整理遗物,旧书衣物两三箱,银行内一千七百元存款而已。

    老市长和那只喜乐兽的故事,连照片和一则整形丰胸广告整整占了《永安日报》一个版面。背面是一整页的小消息:全新二手车低价转让,本市户口女青年寻成功外籍男士学英文,征婚,租房,搬家,清洁,寻人,寻宠物,密密麻麻几乎看瞎人眼。

    其中,有一则广告寻一位叫做李春的老人,但并无照片,说此人失踪多日,身材瘦小,右眼下面有颗痔,不爱说话。若寻得者拨打电话1319302xxxx。必有重谢。

    ——在海豚酒馆见到小虫时,他正忿忿不平地拿着这张报纸往桌上拍,看见我来,就对我骂:快快你过来看看,现在报社的人都还没睡醒吧!一个什么破寻人启示居然登成我的电话!都写的什么呀,这样也能找到人才怪!老天爷我电话从早上七点就没消停过!

    有人哧哧笑说,小虫你人品问题,恐怕是有人故意整你吧。

    我坐在他对面抽烟,头疼得要死,什么报纸我说,拿来看看。

    那张喜乐兽的照片就是这样被我看见的。

    照片中的小兽面容美好无知,微笑,但眼中隐有恐惧。我凝视良久,次日就去市立图书馆查喜乐兽的资料,但再也没有更多了,五十年来,只有那一只喜乐兽,见过它的人,只有死去的老市长。

    现在还有我。

    永安市中有无数的兽,有的和人无异,有的怪诞无比。大学时,在导师的办公室内,我见过更多兽的照片,早已经灭绝的,还有古人画毫无透视y影的画像,但从未有一张若这样让我动心,照片中的喜乐兽,直视镜头,神色恐惧又微笑着,就似,另一个我。

    我再打电话给我的导师,问他喜乐兽的故事。我说你知道喜乐兽的传说么,我记得似乎是教材中的参考资料部分。

    他说是啊,这种兽邪门又神秘,到现在资料还少得不得了。甚至都没有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兽。

    那张早报上的照片……

    根本看不见手腕,更不要说倒刺了,就一张照片,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谁知道是不是那只兽!

    他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说,你老了!若是以前你一定会去找的。

    他说是啊我老了,我被你气老的!

    于是怏怏不乐,挂了电话。

    比我更怏怏不乐的人自然还有,那便是圈内名混小虫,他近日化作私家侦探,寻找那名叫做李春的老人——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看见了老人,火车站,锦绣河边,天美百货,甚至市立二中——小虫奔忙如陀螺,找过去,却不是,他打电话给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然后速速问清她家人地址把她交还回去我就可脱离苦海!

    我笑他说,你何不直接换掉电话号码——此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边小虫冷笑:我们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你还真是越来越天真可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有些软肋,是谁都碰不得。

    但我想,大混混小虫,即使不换电话,找几个早报的朋友,要解决掉这出乌龙也并不困难,但他终究不忍,想要寻到那名陌生的老人,送她回家。

    我说小虫,你真善良。

    小虫哈哈一笑,直接挂掉电话。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不说再见了,节约电话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梦见那只喜乐兽,它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身形瘦小,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模样,它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大,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神情慢慢变得诡异,把我吓得尖叫起来。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破天荒起了大早,下楼去吃早饭,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卖鸟的小贩——是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发黄,头发干燥,吃着一根油条,鬼鬼祟祟向我走过来说,小姐,要鸟吗。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说,要。

    我跟着那个女人去看鸟,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永安城应该还是有很多鸟儿的——画眉,喜鹊,乌鸦,白鹤,大雁,麻雀,应有尽有,候鸟或者不是,来来往往,天空中喧闹无比。然后那场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开始:先是几个学者发表文章,说鸟是传播好几种疾病的凶手,制造噪音污染,减少粮食产量。接着,由市政府牵头,轰轰烈烈的灭鸟开始了,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头头们无比严肃,发表讲话,于是也就没人笑得出来,从那以后,鸟就从永安消失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即使又活下来的,也不会去叫了。有时候你会在城市中遇见那些农村来的鸟贩子,他们和卖毛片的贩子一起是城管们的心中大患,他们走过来问你说,师傅,要鸟吗——或者,师傅,要生活片么。

    这听起来是个笑话,但我说了,头头们那么严肃地讲话了,发文件了,盖着通红通红的公章,也就没人笑得出来,即使那时候灭鸟的头头死了,后来的头头也要给他个面子,继续让城管满城抓鸟贩子。

    因此,那个鸟贩子给我鸟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她说,三十块。我就给钱了。

    我问她说,阿姨,是什么鸟啊。她说好鸟,好着呢。

    ——我的鸟是红嘴灰身子,安静地甚至不像是鸟,有时候要死不活叫几声,晃着脑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叫它小灰。

    但我猎狗一样的导师打电话给我,说了几句,就问我说,你养鸟了吗。

    我说,是啊。于是他痛心疾首,又训斥我一顿,他说等你被发现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接着说,你过几天来我这里拿点好的鸟食给你。

    他问我说,喜乐兽的事情你有进展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我找了点关系,我们明天可以去老市长住过的干休所看看。

    我大笑我说你依然青春依旧。他冷笑:老地方见。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等了他他半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后来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他说老师让我把介绍信给你,他说他有事。男孩穿格子衬衣,眼神明朗,青春人,他红着脸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我和他道别,坐三百七十八路公交车到牧人山上的干休所去,公交车从机场高速下面开过去,我隐约听见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声响——不久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凤凰,去向远方。

    干休所比我想得漂亮很多,都是独立的灰白小房子,院子种着樟树桦树桉树,门口是各种花朵。正是栀子花的季节,雪白柔软了花朵开了满园芬芳。

    编号七三的管理员带我去老市长生前住的房子,编号是一零四。他说,老市长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还没人住呢。现在也基本都是他生前的样子,没怎么动过。

    我推门进去,房间简洁得就像从来没住过人,我眼前轰得大屏幕一样滚过报纸上颂扬其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句子。外间是一张茶几三张藤椅,一台二十九寸电视,然后进去是内间,床,床头柜,书柜大过衣柜。卧室出去是天井,天井后是厨房和卫生间——是老房子的格局了。

    我问七十三号管理员,我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