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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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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七十三号管理员,我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么,两箱书,一箱衣服,没别的了。

    房间的墙壁刷得雪白,太阳照s进来,一反光,让人的眼睛也看不住。我说,这墙真是白,老市长每天这么看着也居然不眼花。

    管理员说,谁没事看墙呢。

    我们左看右看,他跟在我后面面无表情,我在心中把我导师骂上一百五十六遍,摸出烟来问他说,抽烟吗。他说,不。于是我自己点上,狠抽一口,接着对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说再见。

    下午三点钟,七十三号管理员陪我走过整个干休所,一模一样的灰白平房外各种编号一闪而过,安静地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门口,说,再见,然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我在海豚酒馆对小虫讲干休所的故事,我说真是干净啊干净啊!小虫坐我对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说这么干净你信吗,再干净的房间还积灰呢,除非你天天扫。

    他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在星空电影院门口看见李春的。霓虹灯背景一样闪地像个绚烂舞台。她坐在台阶上,身形瘦小,像个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头发花白,穿绵绸的红上衣。

    带我们来的小吃店老板说,她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李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们,她的眼睛极其黑,并且依然大,那样看着我,略带悲伤,接着,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颗痔。

    她很老了,皮肤发皱,但曾经应该是一个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状也很好,脸的轮廓也是美丽柔软的。

    我们问她,你是李春吗。她有些奇怪地看我们,但并不否认,说,是。

    小虫说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是谁。她问小虫。

    我是那个被错登了电话上去的倒霉鬼!小虫没好气。

    她看着小虫,笑了,说,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板眉开眼笑,脸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声色拿出钱包,摸了五百块出来,递给老板说,谢谢你。

    小吃店老板欢乐地接过钱道谢走了,他只看见了钱,但我和小虫都在那瞬间看见她的手腕,瘦弱,细,白,并且,长了六个突出的骨节,婴孩牙齿一般——是左手。

    我说,你不是人。

    她亦然笑,说,是,我是喜乐兽。

    她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和照片中那只小兽有一瞬的相似,我脊椎突然发凉。

    我们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中,我问她说,你是医生吗。她说,是的,中医。

    我们去她家中小坐,客厅干净整洁,粉红色窗帘,有一个小吧台。你一个人住?小虫问她。

    我没有结婚。李春说。

    她问我们喝酒吗,并去给我们拿杯子,我细细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长,我们三个坐下来,她给我们倒酒。动作轻巧美丽像跳舞。

    小虫喝一口酒,略带紧张: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真的看见兽。

    他说,那个电话……

    登错了,李春笑,他的电话最后一位是六,你是九。

    他?我问。

    不在了。她说。

    我无意听恋爱故事,于是直奔主题,我问她说,照片中的那只喜乐兽你认识吗。

    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动作极其优美,她说,那就是我。

    她的眼睛,漆黑,看着我,已经是一个人类老人的模样,算起来,五十年前,还是一只幼兽。

    我以为喜乐兽一直会是孩童模样。且没有性别。我低声呢喃。

    她笑了,她说人类对喜乐兽其实知道得太少了。

    她说得没错,人类对兽始终知道得太少,却自以为是,还为它们著书立说,无数人靠它们吃饭且骗得了功名利禄。但无人知道兽确切地生活,如何生,如何死,看着人类,如何过下去。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无法把照片中的幼兽和眼前的老兽联系起来——她已经老了,但眼睛确实和那只兽无比相似,我随口问她说,喜乐兽能活多久。

    长生不老。兽回答。

    那一夜我极倦,小虫送我回家,为我冲牛奶,像我兄长那般哄我睡觉。我半梦半醒,对他说,记得喂我的鸟。他笑捏我的鼻子,说,我知。

    殊途同归,谁知道,他找的李春,和我找的兽,竟然是同一。

    那一夜我又梦见那只喜乐兽,而且还是幼兽的样子,她依然那样看着我,眼中恐惧似乎更甚,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鸟儿一样的兽鸣。

    我猛然惊醒过来,似梦非幻,听见鸣声不断——原来真的是我的鸟在叫,突然之间,疯了一样,叫了起来。

    我冲到客厅开灯,看见鸟无比亢奋地跳来跳去并且鸣叫,我极惧,冲过去看,却闻到鸟的水槽中酒气冲天——死小虫!竟然用白酒当水喂鸟!

    我想打电话去骂他,但终于忍住,给鸟换了水,把鸟笼罩上黑黑的笼罩,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在窗户旁边坐着抱着靠垫抽烟,低头下去,恍惚看见永安城下,浓密的树林长了起来,急速地发芽膨胀,把高楼挤碎吞噬,挡住了所有的灯光,但还有月亮,云层厚重而发黑,天空高远,就像远古时候,从来没有城市那样,那时候,没有人,都是兽,他们在树林间奔跑,拥抱,撕咬,残杀,交配繁衍着下一代。突然间,我就看见鸟儿飞起,是一只鸟,或者,是许多只鸟,我记不得,因为那鸟极美,身形修长,动作优美,麟羽泛出青白色的光芒,就像凤凰,翅膀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从永安森林里飞出来,清锐地长鸣了一声,无比悲伤,绕着城市飞了一圈,冲上云层,消失了。

    我的鸟继续发疯般叫着。

    三分钟后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他有些激动,说你看见鸟了吗,真的!鸟!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鸟,那是兽!

    原来居然不是幻觉。我失笑。

    第二天,这条新闻铺天盖地上了所有永安报纸的头条,有照片,却模糊不清只见白光。但晚上不睡觉的人居然有那么多,许多人看见了鸟。老人们在摄象机前泪流满面,有一个说,上次看见这样的奇景还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更多的老人坚持说,这就是凤凰,就是传说中的神鸟。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直到晚上,我去了海豚酒馆,还听见我隔壁一个很朋克的小混混边喝酒边说,我早就见过那只鸟的样子啦!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有!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见了我,我只好对他尴尬一笑。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人走到我对面,坐下来,给我买了一杯酒,他说,我见过你。

    我低头喝酒,他却固执重复,他说,我真的见过你,在什么地方。

    他摸出烟来,递给我,问我说,抽烟吗。

    不。我说。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我想起你来了,你上次来过干休所!

    我也愣了,抬头看他,我说我也记得你了,你是七十三!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陪他喝了几杯,他可能早就喝醉了,凑过来,满身酒气,给我讲老市长的事情。

    他说,那个老头其实有点疯疯癫癫的。老是在自己房间墙上画画。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说,你知道他画的什么吗。

    他画了那只鸟。他说。就是昨天晚上那只。真的!

    我眯着眼睛,不去管眼前醉醺醺的男人,想到了那面泛着阳光的,晃眼的白墙。后面居然有那么美的鸟。

    我打电话给我老师,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他说你再去找过那只兽吗。我说,没有了,也不想打扰人家的生活。他称是,他说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们都在电话中沉默,他说,你出来同我吃饭吗,明天,你的生日快到。

    我笑了,我说,好。

    他再次失约。我坐在饭店中,等他一个小时,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男学生,给我一封信,他说老师有事不能来,让我给这个给你。

    我啼笑皆非,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里面的男人并非我师。高鼻梁,戴着眼镜,有些木讷,身边是一个女人,很矮,身体瘦小,面容秀美,一双眼睛大而漆黑,看着我。是冬天,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雪地里,笑。是有些老的照片了,照片里的人,那时候还年轻。

    我不怒反笑,我说算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吃饭。

    他脸红,说,好。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餐,预定的老年份红酒也喝得干干净净,我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什么。他说最近啊,研究喜乐兽啊,怪得很,天天带我们往市政府跑,翻陈年老资料,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冷汗一出,酒醒一半。不愧我师。忙摸出照片,问他,这个男的是谁。

    是永安市以前的市长。男学生说,他说老师说你一看就知道的。

    我再看那张照片,是的,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女的,那双眼睛,那是那只喜乐兽,李春。

    分明就是那只兽,看着我,微笑,那时候她是一只成年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非常美丽。

    我约见小虫,问他说,把你的电话最后一位改成六,打过去是不是老市长的电话。小虫忙着发短信,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少装蒜,你这么八卦,不去查才怪。

    他尴尬一笑,他说,是的啊。我就知道了嘛,恋爱故事。

    那时候我没有问,兽说,他不在了。我便隐隐有感觉。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是个记者,在镜头后面,他看见了那只小兽,他爱上了她,她亦然。但最后,他们为什么分开,并且彼此孤独终老,无人能知——恋爱故事。

    但他发出寻人启示,到处找她的消息,那只兽,她不爱说话,眼下有痔。她也看见了,但却在背后看见了他的死讯——恋爱故事。

    恋爱故事。算了。

    我们两个对着抽烟,那是一场古典爱情,五十年前,期间,发生了地震,战争,甚至荒谬的灭鸟运动。我笑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摄影师的镜头,阳光是那么久远的了,小兽穿着运动服,身体渴望又软弱的倾斜,在他的眼睛前面,努力地微笑——就是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漆黑,很大,明亮,神情有些恐惧,脸在阳光下发出墙壁一般的雪白光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再一个。

    我猛地抓住小虫的手,我说那天的报纸呢!我要看!

    那天的报纸小虫丢在海豚酒吧,我们冲回去找出来看,那张小兽的照片还看,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它的脸小而且白,虽然被涂上了奇怪的粉红肤色,但依然璧一样纯净。

    右眼睛下面,没有痔。

    不只如此,我又后知后觉猛然想起,导师给我的那张照片中的女子,眼下也无痔。

    我摸照片出来给小虫看,问他说,你看这个人是谁。小虫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啊。我说是不是李春?他说,不是。

    为什么。

    小虫慢条斯理,抽一口烟,皱着眉毛看我:你是白痴啊,照片里面这个女的算起来至少比李春大二十岁——你没看下面的时间吗,是五十年前,那时候李春不是还小吗!

    我一惊,又把照片拿过来看时间,果然,清清楚楚的日期写在右下角。那时候,那只喜乐兽还年幼,甚至并无性别。

    我们拿着照片冲去找李春,但人去楼空。小虫沮丧地一直敲门,敲得隔壁老头都出来看我们。老头穿一条白短裤,神色朦胧,皮肤急剧下坠着,似大沙包。他说你们找李春吗,她走了,前几天来了好几个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神秘地对我们说,我早就觉得李春有问题,不是一般人啊。我和她当了三十年邻居,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多么悲哀,她是一只兽,但现在断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如何长大,发生了什么——喜乐兽喜独居,行踪神秘,百年难遇。

    但小虫显然比我清醒些,从我包里拿出照片给老人看,他说你认得这两个人吗。

    老人看了又看,说,这个女的长得和李春年轻时候很像啊,男的,不就是以前的市长吗。李春和他们什么关系啊?

    我一惊。忙把照片拿回来,匆匆道别,拉着小虫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路回家,烟抽得很多。我们把故事想错了,但故事一定很多。已经死去的老市长,还有那个从未出现的女人或者兽,还有喜乐兽李春。但现在,线索消失。

    还有,那张照片中的,我几乎肯定了,另一只小兽。

    永安的夜那么黑,一到夜里,虚幻的树木就从土地中发芽,噼里啪啦地生长出来,高高地c入云霄,变成了兽的美丽回忆。隐约而不明的鸣叫不断。

    我用力抽一口烟,呛得我咳嗽起来,在一个长顺路过去的街心花园,我蹲下来,看见那只照片中的陌生小兽,那双充满恐惧又微笑着的眼睛。那是亡灵。我心中明朗,它已经死了,所以时时出现在我面前——在永安是亡灵,兽,和人混杂的城市,彼此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相爱,甚至产子,但都不得好死。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来是我老师,我接起来,不说话,他在那边叹气,他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来看你。喜乐兽已经离开了。

    我说,我知。语气低沉。

    明天你来实验室。他说。

    好。我说。

    但我等不到明天,立刻打车到大学去,轻车熟路摸到实验室,拿钥匙,开门——我知道他不敢换锁,门立刻开了。

    我打开灯,白光下,对他仅存的内疚消失无踪——房子里打劫一样散乱着许多物品,分外眼熟,一看就是李春的。早该想到。

    我走过去看,在台上有一堆文件,显然已经整理出了一个雏形,旁边的文件盒盖上写着:喜乐兽001。

    上面的东西是李春的,一些信,但都没有寄出去。写着很多年代久远的事情,似古代传奇小说,有的写给某个男人,她说,我似乎爱上了你,所以,不愿意离开了。虽然过得很苦,而你再也不见我,我也不愿离开。其实,我并无意伤人——这只兽的东西很少,字写得很丑,好像刚刚学字的孩童。

    也有照片,一张在花丛中,阳光灿烂,她还年轻,长得很瘦但美,独自一个人,笑得恍惚。

    后来的东西是老市长的,放在另一个袋子里,写着他的名字。

    先是照片。老市长年轻时候的,还是一个记者,挂着老相机,旁边是之前照片中的女人,两个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笑得灿烂,小女孩眼下一颗黑痔。

    然后是他写给妻子的信,他写道,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已经是妖兽,快杀了她!在我回来前,杀了她!

    接着是一份市公安局调查文件,盖着好几个章,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市报大院中发生入室盗窃,女主人被暴徒砍死,女儿失踪,男主人略有轻伤,但神志不清,一定要尽快破获云云——但从文件里看,最终不了了之,于是这血案作为警界之耻,鲜为人知。

    还有一份关于灭鸟的文件,应该是内部的秘密档案。那时候他已经是永安市长,起草了草案,里面说,鸟会吃人,要务必从永安清扫出去。

    最后是几幅素描画,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了。

    头一张就是那只我曾经见过的凤鸟,姿态美丽无比,扭着脖子,眼睛黑亮。

    然后是那个照片中的另一只小兽,在太阳下面笑着,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但眼睛明亮,依然有恐惧。

    最后一张还是那只小兽的,它已经死了,躺在一处阳台上,左臂长得很长,高高举起,手腕出七根倒刺分外明显,像树枝嶙峋着。它闭着眼睛,右臂在怀中,手痛苦得握紧,而左臂长得有右臂三倍多长,诡异地,高高举起,伸向天空——这张画画得很潦草,我怀疑大多不过是我的想象。

    我站起来去放标本的柜子里看,果然看见了一个新的标本,泡在罐子里,是一截枯萎的手臂。很细,手腕处长着六根倒刺,白。手臂剖开,里面,空空如也,被吃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我终于回家,电梯中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中满是恐惧。我想着那只兽在李春体内,一朝一日食着爱人的血脉亲孩,但又不忍那么快吃完,离开这个与他有关的身体,忍了吃,吃了忍,一共,竟然吃了五十年——它离开时候,在城市上空盘旋,想到他们初见时候,他待它如女儿,为它照相,说,来,笑,它就笑了,但那被它所食的女孩,眼中无比恐惧——电梯门上,闪亮亮的,是我自己的脸,一双眼睛漆黑无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