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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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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就有了梁晋生率团回到本市的报道,紧接着,市里主要领导视察植物所和病毒所,嘉奖鼓励两所有关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最后冲刺,为全国抗非战役作出贡献。

    几次,茹嫣都想给梁晋生打电话,这样的事,总是要祝贺一下才好。但她忍住了,她决心等梁晋生先打电话过来。

    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地过去,没有他的电话,甚至连其他电话都没有。这种折磨人的沉寂,让茹嫣坐卧不安。有几次,茹嫣都怀疑自己的电话出了问题,便用自己的手机给座机打,又用自己的座机给手机打。她祈望有哪一样坏了,或者两样都坏了。但每次都是一拨就通,她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拿着座机话筒,喂喂喂说着,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茹嫣这才尝到了恋爱的折磨。

    那一夜之后,茹嫣知道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茹嫣醒来了,一个沉睡了数十年的女人茹嫣醒来了。她发现,男女一起是可以做出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的,是可以把一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事儿做得如此淋漓尽致浩浩荡荡的。几次她都想,便是在那一刻死去,大约也是一副无怨无悔心满意足的模样。妈妈每每催问他们办事的日子,她都大大咧咧支吾着。其实茹嫣更是度日如年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她以那个晚上为蓝本,将她和梁晋生将要开始的共同生活一遍一遍想象着。便是想想,也让她心旷神怡不能自已。连家里与那个晚上相关的一些物件,那个并不宽大的长沙发,那个梁晋生用过的马桶,那件梁晋生留下的皱巴巴的西服,甚至还有自己为梁晋生买的、他尚未穿过的拖鞋,都会引领她进入幻觉。

    多年来,茹嫣总是很隔膜的、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好像是一件陌生的的东西,自己并不想接近它熟悉它,保持一种礼貌得体的姿态。现在,茹嫣对它就格外地关注,格外地喜爱起来。她打量它,抚摸它,让它生出一些微妙的感觉,她常常不经意间就把自己的这种小动作,当成了两个人共同参与的游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眼光,而是他的眼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他的手。她在镜子里对自己凝视,对自己浅笑,对自己努努嘴抬抬眉,她想看见自己给他的表情。做着做着,她便会一笑,自己骂自己一声。那些个最寂寞最烦恼最孤独的夜里,茹嫣有了z慰,这是她多年来从未想到的。尽管她知道,许多单身女人都会这样,近年来医学界心理学界也都给这种行为相当的肯定,但是在此之前茹嫣是从未尝试过的。如今,她知道,她在通过一种幻象来完成这种爱的抚摸。但现在,她的这种渴望与期待,隐隐之中陷于了危机。

    无聊之中,茹嫣开了电脑,一个个网站看去。她很久没有去“空巢”了,打开来一看,就见原来论坛左上方自己和孤鸿两个版主的名字,只剩下孤鸿一个了。坛子里的内容又回到当初风花雪月那种,春天来了,有人就贴出一些花卉摄影,说一些往昔旅游踏青的故事。还有春夏饮食保健之类。前一阵子那种刀光剑影唇枪舌剑被一派温馨取代。一些熟悉的名字又出现了,只是她茹嫣已经不复存在,仿佛一阵清风,从这小园子里掠过之后,没留下任何踪迹。往前翻,就连前些日子那“我是狐狸精”的帖子以及那许多跟贴也不见了。就像早年读过的阿拉伯神话中,一夜醒来,昨夜的城堡变成一片沙漠。再看看自己的文集,倒还是在那里,证实着自己曾在这儿存在过,这也像那些神话,城堡消失了,沙漠中却留下宫廷中的一盏灯,证实着昨夜的一切并不是虚幻。

    茹嫣草草看着自己当初那些满怀热情一片纯真的文字,就好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做出的幼稚可爱之举。苦笑笑将页面关掉了。

    打开qq,依然有儿子几日一次的报平安留言,说说近日生活,问问妈妈身体,叮嘱注意萨斯。茹嫣对儿子这种短小精干大大咧咧的留言常常有些不满足,总觉得说得过于平淡,但是转而一想,还是这样好,万一哪天儿子愁肠百结了,心事重重了,自己哪受得了?

    回复了儿子,还有几个qq头像在跳,于是又一个个打开,都是数日以前的。其中那个一江春水说,好久没见你上帖,知道你不开心,想劝慰你一下,觉得你比我懂得更多,怕说不好。这个坛子上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阶层,有的甚至是腐败家庭呢。你那些帖子,那些想法,他们当然不会喜欢的,你也别与他们较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也不常来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一声。

    另一个依然是从前那个说孤鸿老公双规的匿名者,留言是:警惕你最贴心的人!!

    茹嫣最怕看到这样的帖子,只扫了一眼,心就咚咚咚跳了起来。赶快关了qq。至此,茹嫣已经非常后悔持守不住再次浏览“空巢”,再次打开qq,让本来就惶惶然的心情更加低迷了。转而又想,这世上的苦楚,大多是由心造的,看看那些全然不顾“非典”如何猖獗,依然在菜市场摆着小摊的农村妇女,能够趁着涨价多挣几个钱就非常满足的样子,看看那些不管生意如何清淡,依然坚持着每天开业,一日日空守着,来一个人就满脸堆笑迎上前去的小吃店主,自己确实是在自找苦吃。

    草草吃了午饭,茹嫣准备好好睡一个午觉,突然就听得外面一阵锣鼓喧天。往窗下探头一望,一列车队开进了小区,停在了八栋门前,紧接着,车上跳下来各色人等,依然敲打着的锣鼓声中,一干人便排列在那根黄色警戒线前。几个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却已经钻了过去,在警戒线里边找到了最佳机位。主持人也站到了摄像机前面,开始说起什么来。再接着,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对着八栋大声说起话来:xx小区的全体居民们!八栋的全体住户们!现在,我代表市区街三级领导,代表区卫生局防非办宣布,八栋正式解除封楼!

    八栋的居民一个个打开窗户,朝着楼下欢呼,敲打着脸盆,菜盘,冰铁桶。性急的,已经连蹦带跳跑出了楼外。

    几位男女一字排开,像工程剪彩一样,将那根阻隔了八栋居民二十多天的黄色胶带剪断。

    那位女干部说,xx小区和八栋居民们,和全市人民一起,经历了“非典”严峻的考验,取得了巨大的阶段性胜利,自从封楼二十多天以来,小区里没有新增一例患者……

    整个小区就像炸狱一样,十几栋楼房的人,像十几条溪流,从各个方向汇流到八栋门前那块空地上。平日那些牌友,舞友,花友,鱼友以及相熟不相熟的,那一刻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男的拍肩打背,女的相拥而泣,一时间很是感人。几架摄像机都忙不过来。

    自从封楼之后,茹嫣就一直没去过单位。眼下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所里报个喜讯。

    茹嫣想象着,自己这样一个禁闭多日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儿一进单位大门,肯定会得到许多怜悯与关怀,没想到单位里人并不多,几个一路碰上的,要就是远远折转而去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要就是勉强挤个笑脸匆匆说句忙啥呢?就擦肩而过,连茹嫣想说一句解禁的话都来不及。

    茹嫣先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里只有那个年岁最大的张研,多年来她是所里的考勤模范。张研说,没事啦?茹嫣说,刚刚宣布解禁,把人憋死啦。张研说,你那栋楼不是没封吗?茹嫣说,是啊,可所里就让我别来了,也算是嫌疑犯吧。她问张研,还有人呢?张研说,你还不知道啊?各个组都抽调人去攻关了,那个抗非药啊。

    茹嫣接着就到江晓力的办公室,房门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这其实是她来所里的主要原因,于是就怏怏起来。再转到资料室,平日很热闹的地方,今天就小李一个人在噼里啪啦打字。见茹嫣来了,倒是很亲热,一个劲儿说,可真想念你,这阵子都要把我打死了。一天就是一大堆文件。

    两人于是说了一会儿“非典”。茹嫣就问到江晓力。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已经是个人物啦!

    茹嫣问,什么人物?

    小李说,咱们和病毒所的事你不知道啊?

    茹嫣说,看了报纸,知道啊。

    小李说,江晓力现在是联合课题组协调办负责人呢,两边所长都得听她的。现在已经到防非指挥部那边办公去了。

    茹嫣本想去所长那儿问问,自己是否正常上班的事,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转身匆匆走出大门。茹嫣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她到哪儿,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好该到哪儿,待她一张口时,却说出来梁晋生那个宾馆的名字。

    到了宾馆,茹嫣就觉得自己太唐突,但出租车已经停下,司机顺手抬起了空车灯。茹嫣付了车钱,便硬着头皮向里走去。她对门卫说,是植物所的。门卫问,来开会的吗?茹嫣说是。然后便填写了一张表格。门卫撕下半截回执,递给茹嫣说,让对方签个字,出门要交的。又说,会议在801。

    茹嫣找到会议室,门关着,可以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茹嫣想也没想就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茹嫣一眼就看见了他坐在长桌一端,离自己只有几公尺。茹嫣同时也看见了江晓力,她隔着一个桌子角,坐在梁晋生的旁边,正低头记着什么。开门的人悄声问找谁?茹嫣说,梁晋生副市长。那人问,有什么事?茹嫣说,很紧急的事。那人说,他正主持会议,你五点再来好吗?茹嫣说,你就跟他说,xx小区有人找他。他知道的。那人还不相信,问,约好的?茹嫣说,是。

    走廊上那只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走着,茹嫣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她看着那只钟,决定当那秒针走到十二的时候,自己拔腿就跑。

    梁晋生出来了,尽管他想到会是茹嫣,但是见到她还是显示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很快就笑了,轻声说,你可真会找啊!

    茹嫣说,我想你。

    梁晋生说,我也是。太忙了。

    茹嫣说,用一分钟打一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

    说完,眼泪就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梁晋生一见就发慌了,赶忙推开隔壁一间小房,将茹嫣带了进去,顺手将房门反锁上。

    梁晋生掏出纸巾帮茹嫣擦拭着泪水,一边笑着说,哎呀我可最怕女人哭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茹嫣很快忍住了眼泪,自己接过纸巾将眼窝擦干净,一边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我走了。你接着开会吧。

    茹嫣这样一说,梁晋生倒进退两难了,要不然,你在我房间休息一会儿,会一完我就来?

    茹嫣说,不用。你什么时候空了,给我打个电话。

    茹嫣说完,拉开房门就径自离去了。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期待着梁晋生追上来,将她送到大门口,对她说上几句让她踏实的话。但是,后面并没有动静。

    门卫向她要回执,她说,梁市长正发言,没空。说完将那张没有签字的回执塞到门卫手里,大步离去。

    62

    卫老师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一段时间,历史老人像一个泼墨如海的导演,一时间将那么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还在全球肆虐,巴格达突然就被攻克了。对这一场战争的质疑却还在沸沸扬扬地争辩着,紧接着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车上的炸弹。那个大学生以自己的生命,终结了一个恶法,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横死,网络再一次掀起声讨大潮,由此引发新一轮的大讨论,直指深处的问题,还有投毒,矿难,大火及各类贪腐大案……

    社科联应允的关于卫老师的相关活动,一直没有音信。卫老师的一些友人和学生,也不相信这样的活动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网上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先是几个思想文化网站,发了悼念文章,将卫老师近年的相关著作做成了专栏。海外对卫老师的研究文章,长长短短的也开始多起来,其中有许多国内不便说的话,也通过各种方式转了回来。一时间,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多了起来。从卫老师文字中发现的思想意义也多了起来。一些人就开始发起一个活动:斯卫研究追思会。毛子是体制内人,多年来也浮在面上,与卫老师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他牵头,筹备这一次活动。受到这么多学界前辈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联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应承了。当他与有关部门通气时,却遭到很明确的拒绝,并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为难起来。

    毛子找到达摩商量。

    达摩说,这样的事,本来极简单,就是一帮人东南西北汇拢来,说说,谈谈,带来各自的文章,交流,汇集,为何要谁给一块令牌?

    毛子说,眼下这样跨省的民间活动,涉及的又是卫老师这样一位敏感人物,没有官方的支持,起码是默许,一来不能上主流媒体,二来怕会还有麻烦。

    达摩说,麻烦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堂堂正正去做呢?一边说着天下大道,一边心里打鼓?像一个贼?

    毛子苦笑说,你总是这样大而化之。我们说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学会妥协。

    达摩说,妥协是双方的事。只有对话,才有真正的妥协。

    毛子就有些为难地沉默着。

    达摩最后说,这样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发邮件给有意参加者,以茶话会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话说完,文章一交,就算了事。亲朋好友在一个茶楼坐坐,为一个思想者,为一个追求进步的文化人,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一个一生廉洁没有多拿过国家一分钱的老干部,大家说说话,没事吧?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达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一个没有给他以明确的安全担保的人,一个害怕得到一分同时又丢掉两分的人,一个内心的恐惧依然存在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你能对他做出什么样的期待呢?那次恶吵之后,达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责。他不能义无反顾地割舍他们之间数十年来生长成的血r情谊,那是他生命经历的一部分,里面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价值判断。同时,自己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改变自己。许多时候,他都想,自己与毛子这种精神的关系应该打住,各行其是,将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马”时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今天删除。因为有了卫老师,两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面对一些冲突。达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自己最亲近的挚友过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当作一个路人,留住昨天的他,未尝不是一种更和善,更富于人情味的做法。现在卫老师已经离去,这一次活动完结之后,该是两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时刻了,不然的话,怕是当年那一丝温情也会给打碎。毛子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慢慢打造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认识自己,并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卫老师的话来说,人只能自救。

    达摩说,这事我来c办,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活动依然由你来主持。如果有麻烦,要么被叫停,要么以一种非常模糊的方式举行,人数可多可少,时间可长可短,只是要表示这样一个事件曾经发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听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喃喃骂了一句,狗日,带个紧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说完,拿出五千块钱,说筹备阶段怕是要用些钱的,你先拿着。

    达摩笑笑说,拿钱买个安逸?

    毛子说,你狗日说话总是这么难听。你就当这钱是为卫老师花的。

    达摩说,这次aa制,所有费用,与会者平摊。这钱算是暂时放在我这里,结完账后再说。

    毛子说,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样会做。

    达摩说,行,也有缺席的权利。

    在茹嫣为自己的恋情痛苦的时候,正是达摩几个紧张筹备卫老师研讨追思会的时候。达摩每天要与许多人打电话,发邮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与会文章。眼见得时日越来越近了,达摩又得去联系场地。

    本市还在“非典”包围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轻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对疫区来的,常常是不问青红皂白先隔离十几天再说,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达摩后来联系到了一处新开辟的旅游景区,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山区,那儿本来就人气不旺,“非典”来了之后,更是冷清。对方一听说是有百十人的一个活动,热情得很,说咱这儿一颗“非典”病毒都没有啊,你们来了,等于是分分钟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还能找到这样干净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从梁晋生的宾馆出来,发现离达摩家不远了,要了车,向达摩家的方向开去。

    茹嫣还是忘记了达摩的家,也没带门牌号码,到了那一片迷宫一样的宿舍区,转了几圈,不得不给达摩打了电话。由达摩出来将她领回家去。

    茹嫣说,解放了,出来透透气。

    达摩一听大喜,检讨说,这段时间太忙,没去你那儿慰劳。

    达摩的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依然在张罗孩子,孩子变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气得很。屋子里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