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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达摩说要看看卫老师的遗物。

    赵姨说,你们看吧。

    赵姨没说完,嘤嘤哭起来。这是卫老师死后,大家第一次见到赵姨哭泣,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静静坐着,任赵姨哭。

    茹嫣从那天起就觉得赵姨有些不对头,是那种大恸若痴的样子,这是最难受的。当初自己丈夫横死,自己有四五天都是这样,直到那天晚上,一应后事办完,儿子带了各地宾客去饭店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丈夫的一只皮鞋突然就从鞋柜里掉了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脚,调皮地踩在自己的脚上。她拿起那只鞋,那只鞋留下了丈夫的脚形,还有丈夫的气味,看着那只鞋,茹嫣兀然就记起了许多事情,想起许多有这只鞋参与的事情,那时这只鞋还在丈夫的脚上,走着,蹲着,站着,轻轻踏着那台电脑的包装箱,用胶带一圈一圈做着最后的固定……一切都历历在目了!她抱着那只鞋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姨哭的时候,达摩将那提袋剪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将卫老师的遗物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一副老花镜,一个cd随身听,几板没来得及用的电池,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有数十块钱。

    几本书都是近期友人赠送的,扉页上有赠言和题签。cd随身听是卫老师刚刚住院的时候,赵姨去买的,打开一看,那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碟还在里面。笔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都是这次女儿外孙女来拍的,有一张是聚餐时大家的合影,达摩,毛子,茹嫣也在上面,众人围着热气腾腾的手抓羊r,夸张地笑着,一个个举起手里的酒杯。

    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着卫老师想到的一些问题,读书读报的随感,还有几篇文章的提要和构想。后面有一些住院后的零星文字,病情进展,治疗情况,一些来电记录,还有关于死亡的思考。有些文字,类似遗嘱了。其中说到,如果女儿、外孙女愿意,让她们来与赵姨一起生活,这老少三代女人,都没有别的亲人了。

    达摩见赵姨渐渐静下来,便对赵姨说,您该看看卫老师写下的这些东西。说着达摩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出来,歪歪扭扭,互相交叠,大小不一,猛然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的胡乱涂划。估计是最后的日子留下的,一看,果然就是去世前两天的日期。几个人聚拢头来细细看着,猜着,像辨识甲骨文一样,终于将那文字看了出来:“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刚刚认出时,大家对这几句谶语一般的话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姨说,你们只要将“非典”两个字加进去,就可以都懂了。

    赵姨又说,这个意思,他在还能够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几天以后,省报上登出一块小小的讣告,一百五十个字左右,属于卫老师的级别规格。

    讣告说,我省社科联离休干部,我省著名理论家卫立文同志因患重病久治无效,于xxxx年x月x日x时x分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卫立文同志1937年参加革命,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为党为民族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为我省理论建设做出过很大贡献。鉴于目前的特殊形势,遵从卫立文同志的生前遗愿,丧事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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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藏一个八路军伤病员一样,茹嫣一天天为那个与儿子同名的小狗提心吊胆着。外面不再听见打狗的惨叫,也不再看见那些丧家之犬张张皇皇地在路上奔跑。仿佛这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一种叫做狗的东西。

    杨延平肯定是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自从那次保安打狗之后,竟再也没有叫过。茹嫣想,那只狗惨绝人寰的哭叫,肯定让杨延平受到极大的刺激。它从那哭叫声中肯定听到了一种临死前发布出来的末世警告。它像一个犹太人一样恐惧着,隐忍着,驯服着。眼神是猥琐的,甚至是讨好人的那种。偶尔要表达什么意思,它就很压抑地哼哼几声,在隔壁房间都不容易听到。它像老鼠一样沿着墙根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是趴在茹嫣卧室里那块小毯子上。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可以晒到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只要有动静,哪怕是茹嫣的脚步声或咳嗽声,它都会刹那间支棱起耳朵,警惕地四处张望,认为没有威胁,才又放下脑袋继续打盹。有时候,楼道里有人声或脚步声,一瞬间它也会忘形,像以往一样冲到门口,正想对着门外大吼几声,突然就把嗓子管住了。只见张了张嘴,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丝细微的呼噜声,很懊恼又很沮丧地盯着房门好半天。每每看到这些,茹嫣就心痛得不行,快快过去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它,小声与它说着话,夸奖它,安慰它。她觉出那柔软温热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外面的世界,也前所未有地清静起来,仿佛这个城市的人口少去了一大半。小区成天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了晨练的老人,没有了下班的人流,没有了孩子们放学后的喧闹。夜里更是死寂一片。

    内心却一直紧张着,惶惑着,六神无主。

    自从那个“我是狐狸精”的帖子出来之后,茹嫣便对“空巢”厌恶起来。那天达摩对她说了一番话之后,她本想做一个反击,帖子写了一半,突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连存都没有存,就把文档关掉。一些天来,也不再去看那块伤心之地。每天晚上上网,就给儿子发信,qq留言,偶尔碰上,在sn里聊上一阵子,看看儿子的模样。自己这儿发生的事,茹嫣都没有告诉儿子,她不想让这些凄风苦雨,败坏了他那儿的明媚春光。儿子发来许多照片,许多像明信片一样极漂亮的照片,显示着他和那块地方的欢乐与美丽。茹嫣急忙将它们拷下来,拿到外面洗印成12寸的照片,还买了一些与法国风情很相称的花边镜框,将它们装起来,挂满书房的半面墙。于是,那些年轻与欢乐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光亮。

    常常会无端地忧伤起来,常常有要哭的感觉。这种喜忧无常,让茹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了更年期。茹嫣在家里寻着各种家务活干着,擦洗厨具,清理抽屉,将儿子那间多年没怎么动的房间好好打扫了一番。

    正干活的时候,电话响了,茹嫣就匆匆去接,是电信局来的,催缴电话费。放下电话,茹嫣才发现,自己是在等候梁晋生的来电。算一算,梁晋生有十多天没有消息了。

    自从那一夜之后,梁晋生差不多每天都会有电话来,长长短短说上一些话。如果要安慰自己,当然可以说他如今正是焦头烂额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刻,但是上厕所后,临睡觉前,在四处奔走的路途中,总是会有几分钟时间来个电话的。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犹豫了半天,想着虽然不是时候,忍不住还是拨了他的手机,说已经关机,再拨,还是这句话。然后拨他宾馆的房间,没人接。最后索性拨了罗师傅的手机,没想到罗师傅的手机也关了机。这就叫茹嫣真的惶然起来。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便觉得这世界荒谬可怖。看起来分分钟都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其实也可以分分钟丢失一个人。

    茹嫣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女友的话,对男人的那种要求,千万要小心,哪怕你自己也火烧火燎的,决不可轻易失守。有了那件事之后,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像已经把你装进了他的皮包,从此放下心来。女人呢,就像咬上了一只鱼钩,那根线从此就和你血r相连挣也挣不脱了,哪怕疼痛,哪怕受伤,也要拽着它。

    从前,茹嫣对这一类男女交往的警世恒言,大多只是听听,笑笑,觉得是那些很失败又不宽容的女人总结出来的,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怼。现在竟觉出自己也落在这样一个套路之中了。

    茹嫣又想到江晓力,这才发现一段时间以来,江晓力也没有来过电话,和她前一阵子每日每时都关注着自己的热情劲头比,总是很不一样了。她怕是自己近些天常常外出,没有接上她的电话,便去翻看来电显示,一直翻到十多天前,也没见到江晓力的。想一想,便给她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茹嫣就再拨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通话音,响了好几声,江晓力终于接了,里面传来了一些人热烈的说话声,像是在一个会议室里。

    江晓力压低声音问,喂,哪位?

    茹嫣说,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还问哪位呢!

    江晓力说,真不好意思,这里很吵——茹嫣听见里面的嘈嘈声渐渐小了,大约是江晓力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便说,我刚才打电话到你办公室,没人。

    江晓力这才听出是谁,说,什么事?

    茹嫣说,没什么事,一个人在家里关禁闭,想你呗。

    江晓力半真半假地说,你还会想我?

    茹嫣心里便有些愧疚,想想自己,自从和梁晋生走近之后,确实就没有多想起过江晓力,甚至也很少主动给她电话,忙说,你这个月老啊还跟我计较这么多?我封闭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来慰问慰问我?

    江晓力说,我正开会呢,什么事快说吧。

    茹嫣说,没什么事,想明天约你去郊外看看春色。

    江晓力说,我现在哪有这闲情逸致啊,我在北京呢。

    茹嫣惊异地说,这种时候,你跑到北京干嘛呀?

    江晓力说,所里的事,这样吧,会还开着呢,我回来再联系。

    然后连拜拜也没说就挂机了。

    茹嫣就觉得江晓力今天有些怪怪的,冷冷的,自己便悻悻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59

    茹嫣一点也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一桩接一桩,闯下了一连串大祸。用江晓力对几个心腹好友的话来说,这女人中了邪了。人家对她那样痴情,那样仁义,她却将人家将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

    祸起网络。

    茹嫣最开始写姐夫染病的那个帖子,就已经引起注意了。那是最早披露南方“非典”的一组帖子之一,由于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成为海内外质疑当局隐瞒“非典”的证据之一。好在此事没有涉及本市,便给放下了。梁晋生当时曾给茹嫣一些暗示,茹嫣也没能当一回事。到了她的小区封楼,她的那个帖子转得满天下都是,就惹恼了很多人。

    五月是市里一个黄金时期,用一寸光y一寸金来形容都不过分。除了每年的黄金周旅游节,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的两个重要活动,一个全球科技论坛,一个新区招商会,都已安排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月份里。去年底,梁晋生带了规模浩大的两个代表团,花费巨资,踏遍欧美,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只等五一节一过,依次隆重开幕。用市里主要领导的话来说,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春天里,我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建市时期!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典”入侵,让这个春色五月变得愁云密布。海外一些原定参加的团体与个人,一直都高度关注着全国和本市的疫情,有的已经表示可能放弃前来,有的打算在最后阶段才决定是否登机。因此,市里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迎接两会,谁失职,谁撤职。并且严格控制媒体,不得擅自发布一切与本市疫情相关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也一天天往嗓子眼上提,像反特电影中的定时炸弹,滴答滴答走着,是在它爆炸之前发现并剿灭它,还是会在万众欢腾之际突然爆炸?

    眼见得离两会开幕只有十多天了,明确参加的,考虑参加的,算算比例,也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如今中国大地上,能够举办如此规模的国际性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账了,简直就是一次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就是在这样要命的时刻,第一批“非典疑似”患者出现了。市里的态度是,积极救治,控制传播,严密观察,慎做结论。在没有市委宣传部的批准之前,任何媒体不得采访报道。没想到,就在这时,出来了茹嫣那个关于一对老人被医院推出,最终导致小区封楼的帖子。这个帖子数日之后已经传遍世界许多网站,对于那些紧紧盯着这个地区的两会参与者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警示。接着又是那个关于打狗的帖子,尽管这个帖子叙述的依然是同一个事件,但是这种疯狂无道地虐待动物——特别是虐待西方人视若己出的小狗,深深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有人甚至直接对两会筹备组的人说,在你们没有改变那些动物们的悲惨命运之前,我们不会来到你们的城市了。作为一个满城都是狗r火锅店的城市,作为一个将吃狗r饮白酒当作市民生活一部分的城市,这样的情感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是买机票的钱捏在那些爱狗人的手里。

    市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了,原本要大大发作一下,没想到最高当局的态度突然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撤了北京和卫生部的两位高官,表扬了一批一直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就连那个向海外直接提供了北京疫情的老军医,此次也给了他极为特殊的礼遇。这样的酸甜苦辣之中,这一口气便堵得心里发慌了。到了两会开幕的一个星期前,由于整个中国的大形势和该市的小形势,明确表态来参加会议的,已经不足百分之十,这里面大部分还是出口转内销的自己人。于是,投入大量资金,精心准备一年的两个生死交关的两会,宣布无限期后延。

    憋闷在心里的那一口气总是要抒发出来的,梁晋生当然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研究茹嫣帖子的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是牵连到梁晋生头上的。经过了解,可以说道的,是越来越多了。包括春节期间,抗非最为关键的阶段,带了那个女人去疫区游山玩水。在采取小区封楼的措施上,太过草率,不能排除因为那个女人就住在小区里,由此造成了此后一系列极为恶劣的影响。

    梁晋生感觉到这些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苦笑了一下自语说,茹嫣啊茹嫣,你要我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了。

    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梁晋生决定该干嘛干嘛,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弥补自己无意间造成的过失。几次他都想给茹嫣打电话,说说这个任性的丫头闯的祸,想想木已成舟,自己就一个人将它咽了吧,待到日后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再作为一桩往日逸事说给茹嫣听。

    江晓力的父亲多年来也管卫生这条线,在各大医院有很深的关系。梁晋生接到茹嫣帮卫老师转院的电话之后,左右为难,一来他在医疗这条线上并没有多深的根基,是上一届才接手的。二来他很清楚卫老眼下在这块地盘上的处境,弄不好反倒坏事。三来他作为一个现任主管领导,将一个本来就备受争议的人作此安排,显然会给那些政治对手们留下把柄。于是梁晋生就想到江晓力的父亲,此事让一个与卫老无甚瓜葛的离休老干部说,比自己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于是他就试探性地对江晓力说了这件事。

    多年来,江晓力家不知帮助过多少人求医问药安排手术。听梁晋生一说,很痛快就答应了。尽管江晓力倾心尽力促成着梁晋生与茹嫣的好事,但是她心里的痴情是一点没有消退的,她是那种哪怕自己得不到,也要千方百计让心上人过上好日子的烈性女子,很悲壮的那种脾性。

    没想到她刚跟自己的父亲一说,父亲就狠狠地问道,你跟这姓卫的瞎张罗些什么?谁让你干这事的?

    江晓力懵然问道,怎么啦?这个卫老怎么你啦?

    父亲只是冷冷说,别理这事。

    江晓力问,为什么呀?

    父亲说,这是个坏人。

    江晓力说,不说也是一个老干部吗?

    父亲说,是一个败类。

    在江晓力一再追问下,父亲就说了卫老师的经历,当然,是以他的观念所叙说的经历。

    江晓力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统的人,甚至可以说正统到偏执。

    当初接管这座城市,有三支力量,一支是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打进来的正规军,也就是当初的x野,数十年来从长征到延安,从抗战的华北战场打到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是属于中国革命的中坚。一支是从南方及周边各根据地来的敌后战斗部队,原属新四军第x师,这些人在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军人看来,当属杂牌。还有一支,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党。每有重大政治运动,总能看到这几种势力在背后的较量,相互间伤害都很深。直到近十多年,几方老人纷纷离休离世,换上来的已经全是解放后才戴红领巾的一代,台面上的争端才平息下去。

    “野、新、地”三者中,最先倒霉的是“地”。这些人在政权初建时,因为人地熟稔,大多在金融工商第一线,三反五反中成为当然标靶。那些从三大战役和敌后老区来的,便同仇敌忾地参与其中了。卫老师知识分子出身,对那些沾了铜臭的人事,本能就有一种清高的道德感,所以在“打老虎”时,是没有多去考虑是否轻重得当,是否其中另有筹谋。虽然没有置身具体案由,但写过几篇很凌厉的文章。

    卫老师属于“新”,年轻时,位高权重,恃才傲物,上下通达,前程无量,两三年后,很快就作为下一个标志物被打了下去。在其后几年中,“新”的一方就折损严重,元气大伤。到得文革,主政多年的“野”就首当其冲,受的罪绝对不比当初“新”、“地”两支少。

    回顾建国半个世纪的历史,卫老师有一篇很著名的短文《日取其半到何时》。文中说到,古人庄子有《天下篇》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话曾为伟大领袖作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