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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江晓力说,离了。我离的时候,他老婆还没死。所以这点上没有嫌疑的。

    再往下,茹嫣就不知该说什么。

    江晓力说,那一段时间,差不多要把人弄疯。

    茹嫣只是一下一下转着咖啡杯里的勺子。

    江晓力说,我们一直都熟,我是看着他从设计院的一个处室干部一格格升上来的。有一段时间,还是我老爹的下下级,后来又住一个院子,他也常来,对我们一家都很好。

    茹嫣说,后来变了?

    江晓力说,变了倒好,就没那多牵挂,最多骂一句忘恩负义。就是一直都好,我才有了那样的冲动。百媚千娇地去向他示意。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茹嫣说,你呀,一时糊涂吧?热情过头是不是?

    江晓力说,是也不是,人没缘分,睡到一起还分手呢。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些年,多少男人跟在p股后面,我是一个也没真心看上。就我那个前夫,在我面前,什么样的委屈都受过,不屈不挠的,没想到他后来竟敢欺负人。

    茹嫣问,打你了?

    江晓力说,打我倒不怕呢,谁不会打?他在外面养小的。这个狗东西腰杆子硬了。他老爹原来也是我父亲的下级,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两口子不知道到家来过多少次。后来他提上去了,我父亲退了,就不是他了。

    茹嫣问,他和梁有关系吗?

    江晓力说,没有,调走了。

    茹嫣说,那梁晋生还有什么顾虑?

    江晓力苦笑一下说,你问我,我问谁?再说,这也不是个原因。当然,在这个圈子里,婚姻是比较敏感的事,谁也说不准哪儿哪儿就咯住了。你想,这多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谁娶了谁家的女儿,保不准就生出说法来。

    茹嫣轻声问,为什么给我做这个大媒?

    江晓力说,让他过上好日子。

    茹嫣说,你就这么自信?我就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江晓力苦笑说,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看别人的事,很准的。见他感谢我,我是又高兴又心酸。

    茹嫣说,他知道你的心思?

    江晓力说,他不傻呀!可他就能让你觉得他不知道呢,说狡猾狡猾的也行,说善解人意也行。反正啊,这家伙让我吃苦了。年轻时都没有这么疯过……结果也没有疯出个名堂来。

    茹嫣就想起,第一次与梁晋生见面,江晓力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打扮,心里就为江晓力疼了一下。女人不管多老,总有一颗少女心在身子里面的。

    茹嫣半真半假地说,我要用点心思,将他退还给你呢?

    江晓力叫起来,你可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啊!那样,我和他最后一点情意都没了。你日后对他好,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茹嫣说,他要不对我好呢?

    江晓力说,怎么可能?在我这个老情敌面前,他都掩饰不住地幸福呢。只是有一点,我得提前打个招呼,当了领导,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不到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

    茹嫣笑了说,你呀,真是一副婆家人的架势,我以后算是没好日子过的。

    江晓力说,得便宜卖乖!人家恨不得明天就将你娶过去,说你架子大,给人家半年预备期,才让转正。

    事情说穿,两人反倒松快了。干脆又折到西餐厅,一人要了两三样吃的,把晚餐也对付了过去。

    两个女人,共事多年,至此突然有了一种金兰之交的感觉。一边吃一边聊,一个为另一个谋划几个月后的喜庆,一个为另一个出后半辈子的主意。一直到大地亮起万家灯火。

    36

    “青马”的五个人,到得后来,按毛子的说法,是“五马分尸”了。毛子的原意,是说他们风流云散各自西东,地理上相隔千里万里。达摩却觉得,另一种距离更让人伤感。

    一次,在书店里,达摩不经意间看到毛子的一本书,匆匆浏览一下,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干脆将它买下,回家好好研读。

    书是几年前出的。这些年来,毛子也出过几本书,每次都会题了字盖上章郑重送给达摩一本,让达摩一哂或教正。也会送给卫老师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几位。这次却提都没提此书。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老人还特意问了毛子近来有何大著?也没听毛子说到此书。达摩认为,毛子最有锐气最有激情也最有新意的写作,是在八十年代,每每读到毛子的新作,达摩都会拍案叫好,骂一声,狗日的,又长进了!到了越往后,就越显平庸无力,奇怪的是,名声倒是越来越响,地位倒是越来越高。

    书的勒口很宽大,印了毛子西服领带的标准像。简介中开宗明义地说,xxx(毛子的官名),社科院哲学所所长,研究员。中共党员。省马列主义研究会副秘书长。还有一大堆其他名衔。然后列出一排毛子的著作和论文,再就是对此书毫不吝惜的评介文字。

    再读正文,达摩就开始恶心了。他忍着身心两处的难受,花了几个晚上,将书读完。长叹一声,心里骂道,毛子啊毛子,你这狗日的何至于此呢?

    达摩合上书页,忍不住,当即就给毛子打了电话。

    达摩说,毛子,刚买了你的一本书。

    毛子说,什么书?我近期没有出书啊?

    达摩说了书名。

    毛子就在那边笑起来,那样的书你还买它?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达摩说,也亏你写呢,好几十万字。

    毛子说,嗨,交差交差,骗钱混生活,吃了这一口饭。上面给的任务,又给了一笔课题费。

    毛子和达摩说话,从不假正经的,不摆学者名人的架子,粗话细话没个禁忌。一来两人知根知底,用不着端着。二来大俗大雅,反倒是一种风范。但这次达摩听了却不舒服得很。

    达摩说,真是有钱能叫人推磨啊。

    毛子笑笑说,那时候刚好分了房,也等着钱用。

    达摩终于忍受不了毛子的轻佻,便硬硬地说,缺钱花,也不能拿自家安身立命的东西去换啊?

    毛子说,你呀,正经起来,犹如天下第一君子!

    达摩说,还有,你小子什么时候入党的?也不告知一声?

    毛子想想说,搞马列的,入党是学术需要。

    达摩说,台湾美国那些资产阶级,研究马列的多了。

    毛子笑笑说,不一样不一样,政治生态环境不一样啊。

    达摩问,哪一年?

    毛子感觉出来什么,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怎么啦?开始查我的账?

    两人一直就这么带说带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但话里的分量是渐渐重了。

    毛子后来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正有事求你。

    达摩问,什么事?

    毛子说,我的电脑最近老出毛病,想让你帮我把系统重装一下。顺便来喝一点酒?

    达摩说,我明天一早就来。

    毛子说,你也是性急,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啊?

    达摩说,趁着这股子气还没消,说给你听听。

    毛子说,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毛子说,定个时间,我开车来接你。

    达摩说,不用,我骑摩托。

    当年,毛子考入社科院,不久卫老师也到了社科联,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一个系统,开会活动常常碰面,一些人就知道了他俩的关系。社科院的头,当年是卫老师的下属,那种背景下,理所当然地成了投井下石者。二三十年过去,待卫老师复出,他已高出卫老师一级。其后几年,虽没有直接的交往,但是各自的笔墨间,可以看出大分歧来。因时因地,各有占上风的时候,但真正手握实权的,不是卫老师。因此,许多年中,毛子在此人手下,很受夹磨,一双双无形小鞋,让毛子有苦说不出。记得一次在卫老师家里,毛子说到此人,说到此人在职称、住房、出国、评奖诸多方面对自己的干扰压制。卫老师说,小肚j肠。连自己都解放不了,何以解放全人类呀?你做自己的学问好了,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比我当年好多了。时间会给予评判的。

    那些年,毛子年轻气盛,常有好文章出来。每每文章发了,毛子都会告诉“青马”几位,告诉卫老师,有时会复印了给大家寄去。然后找个机会,七嘴八舌评议一番,生发开来,很有生气。

    毛子的遽然折转,始于那一次风波。熟悉他的人都有些意外。

    那年六月上旬的一天,毛子的夫人小金突然打电话到达摩学校,对达摩说,你快来一下。

    那几天,达摩也正记挂着毛子,怕他有个什么差池。当时都还没有家用电话,写信又怕出麻烦,正想找个不招人注意的日子去一趟,见小金来电话,便有不祥之感,立刻问,怎么啦?出事了?

    小金说,这两天他有些不对头,一夜一夜不睡觉,忽然就发出一声像狼一样的干嚎。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做声。让他去医院,他也不理人。你快来看看他。你别说我给你打了电话啊!

    达摩假也没请,立刻就赶去了。

    达摩知道,入春以来,毛子一直很活跃,到北京都去了两次,风云一时。毛子还来找过达摩几次,两人就当下时局说了很多。在大的问题上,两人当然很一致的,但是对整个形势走向,毛子比达摩乐观得多。达摩说,你就看到你们金字塔尖尖上的一点小动静,你要来工厂呆几天,你就知道,还有一大半人正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小康日子呢。中国老百姓苦了太长时间,想安逸一阵子。再者,你对中国整个的政治文化也太看好,你不想想,我们脑袋后面的辫子剪了还不到八十年!这些年的变化,其实多是皮相的。连整个中国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也依然是那些人,像我们这个厂子,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就那些人在上上下下。

    毛子说,你在基层,有些动静感觉不到,就像大海深处,看似纹丝不动,你浮到海面上看看?

    达摩说,如果大海深处不动,海面上的风浪喧嚣几天就会复归平息。这些年来盆满钵满的那些人,会如此松快地放弃得到的一切?

    毛子说,我觉得,离我们当年向往的理想不远了。

    达摩笑笑说,但愿如此。

    那天达摩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匆匆赶到毛子家。是小金开的门。

    达摩问,人呢?

    小金指了指卧室,轻声说,在里面看书。

    达摩进到卧室,见毛子倚在床架上捧读着一本什么书,很宁静的样子,没见出什么反常来。

    达摩便笑笑说,好兴致啊,天翻地覆,还能静心读书?

    毛子不理他,依然看自己的书。

    达摩再看,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那两道空空dd的目光越过书页,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这才觉得不对头了。

    达摩依然大大咧咧说,哎!来了人,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啊?

    毛子依然泥胎一样反应全无。

    达摩就拖过一把椅子,对着毛子坐下,将那本装模作样的书从他手里抽掉扔到床上,说,哎,毛子,你搞什么呀,装鬼做神的?

    毛子不看他,突然就像小金说的那样,狼一般嚎了一声,然后很快将那干嚎声咽回去,憋得自己吭吭吭吭闷咳了半天,几乎肺要炸的样子。很像达摩厂里那种旧式空气压缩机,每当气压超过了极限,便会嗤地一声放出多余的气来,然后就突突突突咳半天。

    达摩只得用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方法,在毛子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大声吼道,你狗日的装个什么深沉哪?搞得吓死人的?

    这一拳打下去,毛子便倒在了床上,半晌,终于嘤嘤哭出声来,呜呜咽咽说,太可怕了,狗日的太可怕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达摩让他哭,不劝他,一边添油加醋地说,是的,都完了,好好哭,哭完了也完了。

    毛子哭了一会儿,嘟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达摩又来。毛子又哭,又嘟哝。三五次之后,渐渐复归平静,只是言语短少,动作呆滞,像得了一场伤元气的大病。

    毛子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同僚的耳目。不几天,就有传言出来,说毛xx疯了。这个传言在某种程度上竟保护了毛子一把。社科院那个头,一直就想整治一下毛子的,正想动手,没料到他就这样了。都经历过文革,不再那么急促,再说要是把一个疯子成什么样,大面上也说不过去,于是就忍了下来。忍着忍着,没见到有大搞的动静,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据说此人当时就有了一句名言,后来成了别人开给毛子的一句玩笑话:哼,什么狗p精英,豆腐和p做的,只有我们共产党人,才是真正的特殊材料制成的。

    十年之后,此人因经济问题被处理。所以这一句玩笑一竿子打了两头的人。

    达摩知道,毛子是恐惧。恐惧本是不该嘲笑的。但是恐惧之后,变成那样,就让人难受了,那是一种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达摩后来问过毛子,毛子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脑子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连达摩几次来家,也没有一点印象。毛子说他去看过医生,诊断是一过性精神失常并发失忆症。也有人说,毛子是装的,真是一个华子良呢。

    其后几年,达摩只是关心过毛子的身心健康,受刺激如此,就不好再和他说什么容易惹犯病的话题。如今看到毛子发疯不久之后,这个本要受到惩处的人,竟然入了党,才明白毛子其实清醒得很。而那些在非常时期能够宽宏大度接纳他的人,则更是清醒。

    达摩后来写过一篇文章《恐惧的力量》,其中说,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r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尤其可怕的是,恐惧是长在自己内心的,别人无法帮你将它割除。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从达摩和毛子在电话里的对话看,从这些年中一些来往看,毛子似乎已将当年那些忘却,达摩也有了一种往事如烟的感觉。所以达摩就很想去毛子那里一次,将一些东西好好清理一番。

    37

    第二天一早,达摩骑上摩托就奔毛子那儿去了。一路上他风驰电掣,似乎要去找回那个当年的毛子,晚了他就会失踪一样。

    八十年代以来,毛子已经是第三次迁居。每次都翻着筋斗增长着面积,率先实现了翻两番的目标。

    第一次三十多个平方,一室一厅,独用厨卫。

    毛子在贫民区住了二三十年,全家三代八口人,挤在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平房里,一年到头没有阳光只有霉气,每年都要淹一次水。在这个城市的贫民阶层中,毛子曾是最倒霉的一类。他父亲当过警察,就是老舍《我这一辈子》中,那种旧社会的警察。旧社会,那种警察地位其实很低下,有钱人看不上,老百姓也看不上,所以有童谣唱:“xx的爸,穷胯胯,没得法,当警察……”收入也很拮据。如果不搞歪门邪道,敲诈勒索,过不了好日子的。这一点在石挥演的那个同名电影中可以看得见。但是到了新社会,毛子的父亲就成了坏人,成了坏人中那种非常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三滥坏人,解放后,毛子的父亲当然不能再当人民警察了,顶了一个旧警察伪警察的帽子,做一些最低等的劳动,踩三轮车,卖豆腐脑,做搬运活,早早就死了。全家老老小小的,日子过得比无产阶级劳苦得多。毛子真是两头都没有落到好的。所以,毛子读完研究生留在社科院,第一次分得自己的独立居室,比原来全家住的还大出一倍,不用每天一早去抢那臭烘烘的公厕茅坑,毛子就像进了天堂一般。他就是在这儿成的家,夫人小金是低他一届小他五岁的学妹,后来调到大学任教。

    第二次,九十年代初期,就是那次入党不久之后,三室一厅,七十多个平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小的书房,可以安安心心放下自己的一张书桌了。那时已经时兴装修,乔迁之后,毛子志得意满地慨叹说,人生苦短,看来此生就交代给这里了。第三次,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搭上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一百八十平米,四室两厅,十四楼。那一栋大楼,是省里以社科名人楼的名义抢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党中央的精神,所以超一点标就有了理由。入住之后才发现,近一半的住房,分给了宣传口的党务行政人员。他们的面积稍小一点,但是楼层朝向都好。用有些人的话说,是r闷在饭里吃的那种。有人也提出过异议,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有高级职称,都上过各类名人大典名人录。关于什么是名人,没有个标准,所以异议归异议,也只能异议一下而已,再说,搬进去的那些真名人们,都没有异议,嘈嘈几天,这事也就算完了。

    毛子那时已经是正研,中青年专家,享受政府津贴,还获过一些社科类的奖项。与某大学联招博士生之后,还弄了个博导。

    功名利禄,香车华屋,娇妻虎子,加上一表人才,一个男人的福气就都到齐了。

    马列主义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确实是这样。你看毛子在这样宽大豪华的房子里,那神态就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第一性的快感。似乎他本身也成为这宽大豪华的一部分,举手投足,与他的环境特别般配。从他站在门槛后、玄关前迎宾的姿态看,从他一摁电钮便自动弹出了鞋柜的洒脱看,人的实现人的解放真是得到了最具体的体现。

    毛子少年时很瘦小,到了下乡时才开始蹿个子,一根豆芽菜似的,歪歪倒倒飘飘摇摇的样子。家境贫寒,衣服赶不上个子,哪儿哪儿都短一截,乡下又费衣物,叫做衣不蔽体也不为过分。衣物不合身,便有捉襟见肘的窘迫。所以那时候,毛子站无站相,坐无坐相,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在做。达摩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他的,总觉得他有些不安分。那时毛子的脸色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