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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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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茹嫣听着,笑得弯下了腰。

    达摩说,有时候,在大街上,见那些商店酒家的空调冰箱,嘁哩哐啷的,心里火就上来了,你们自己不难受,也不怕别人难受?恨不得就去给他们把电闸拉了。

    达摩换好鞋,在客厅地面摊开一张塑料布,将一应工具摆放在上面,然后从帆布袋里取出一根保险带,系在腰上,再将保险带栓在窗框上,用力试了试,就翻出大半个身子到窗外拆卸空调主机的外壳。见达摩这副样子,茹嫣就紧张起来,走到跟前扯住达摩的衣裾。

    达摩说,哎,你别添乱呀,你这一扯,我反倒害怕了。

    茹嫣说,我拉着,你还怕什么呀?

    达摩说,我怕把你给拽下去了。

    茹嫣只好松开。

    达摩说,你一边去,该干嘛干嘛。我干活喜欢一个人。

    十几分钟后,达摩吊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回到室内,茹嫣这才放下心来。达摩打开空调一试,那拖拉机的声音果然就没有了。就像一篇啰嗦杂乱的文章,给他三下两下删得简洁清朗。

    达摩又要来一摞报纸,铺在茶几上,将几样有毛病的家电一一摆放,一一拆卸,一一修理。一样一样,行云流水简洁流畅。茹嫣觉得看达摩干活有一种美感。

    达摩干活很沉迷的样子,不说话,不旁视,不喝茶,不抽烟,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手边的工具都不待看的,一伸手便准确轻巧地抓住,用完又准确轻巧地放回原处。拆卸起来,如庖丁解牛,螺钉,垫圈,细碎零件,一样样从他手里落下又一样样摆放齐整。装配时,犹如老兵装枪,那些个零零碎碎自己往上吸去,看那有板有眼的韵律,几乎是不用眼也不用脑子。那粗糙短拙的手指就在零件、工具和器物之间翻飞,像十个默契又优美的小精灵在舞蹈。一个多小时,电饭煲,遥控器,吸尘器,耳机,冰箱……就全部修好。然后又轻巧利索地垒起两层椅子,将橱柜门修好。一切停当后,顺手就将一应工具家杂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原成刚刚来时的那一只帆布袋。

    茹嫣第一次看人如此美丽地劳动,几乎让人陶醉。

    茹嫣赞美说,没想到,干活会这样好看。

    达摩自得地笑问,好看吗?

    茹嫣说,真的,好看。不是奉承你。

    达摩说,能看出好看的人,也不简单呢。

    茹嫣这下领教了达摩的骄傲,打趣说,能下这样断语的人更不简单。

    达摩说,是啊,什么事情都要做出美感来才有意思。

    达摩便说起c队的一些事儿。达摩说,乡下那些农活好手,干活都很漂亮,简直像艺术家。就说给牛套轭头,那些高手,轭头往牛肩上一甩,不偏不倚,杂技演员一样,骑在正中。几根缆绳上下左右一绕一紧,绳结一打一收,扎扎实实地就好了。如同一套小拳术,好看极了。轮到他们那些知青,歪歪扭扭,不是松了就是紧了,手也勒疼了,汗也下来了,人家呢,早已赶着牛走出了半里地。他们村有一个老富农,每逢育秧时节,四面八方的都要来请他。他撒种的时候,身挂一只布袋,里面装了稻种,一块秧田多大,便装上多少稻种,然后从秧田一头退着往后撒种,他从不回头看,待到最后一角撒好,布袋里便干干净净颗粒无剩。你再看那撒在秧田里的谷种,分布得匀匀称称,每一粒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就像箩筐上的网眼,没有一粒落在外面。再看田沟里他一路退来的脚印,一左一右细细两行,不踩半脚育床,行距间距犹如尺子打过,不多一寸,不歪一分,真是神如天工。这样育出的秧苗,株株茁壮,高矮肥瘦齐整划一,再扯了去c秧,没有长不好的。达摩说,一次那老头私下对他说,解放前,他就是靠这手艺,买了七八亩田。

    茹嫣的丈夫原来也爱干这些活,但总很仓惶,很杂乱,很没章法,一会儿拆了不该拆的,一会儿装了该后装的,一会儿哪个工具放失了向,一会儿一颗小螺母不见了,花去半个小时找它,一会儿撬坏了一个部件,得到街市去配,一桩活干下来,家里便像遭了劫一样,遍地狼藉。所以,在茹嫣看来,修理家杂,是一件烦乱又痛苦的事。

    达摩将这些做完,便心满意足地仰靠在沙发上,抽烟,喝水,一副功成名就的样子。干活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生动起来。

    茹嫣问,你这些修理下来,大概得收人家多少钱?

    达摩笑笑说,想结帐?

    茹嫣说,不是,只是好奇。

    达摩说,要认真说,修理业收费标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写过一篇文章,谈修理业收费,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提出来三个收费的价值元素,一个是劳动工时价值,一个是商品使用价值,还有一个是心理价值,说来话长……物价局有一份收费参考价格表,在我那包包里。不过那个价格表大多是唬人的。因为一般客户都像你一样,根本不知道东西坏在哪里,坏成什么样。你这一摊东西,碰上黑心的,要收你四五百块钱。再黑心一点,还会让你换上几件本不需要换的零部件,比如你空调响,他便说你压缩机坏了,说就像汽车引擎坏了一样,换个压缩机,几百元,不一定比你原来的好。拆下来的,他拿去涂个漆,以后又换给别人。

    茹嫣说,你也这样?

    达摩说,你看呢?

    茹嫣说,要不然,别人挣一百元,你只能挣五十元。

    达摩说,也许。不过,别人挣一百元,然后三五天找不到活。我挣五十元,一天到晚会有人找我。再一个,别人没有我干得快乐。我刚才说的那个富农,到了人民公社的时候,和别人一样记工分,因为成分差,比一般人还要定得低一点。但他每次干活依然一丝不苟自得其乐。外面请他,就请队长吃喝,给队长烟,他除了多干活,并无多的收入。我们几个知青也像你一样问过他,就这么几个工分,干嘛那么认真?他说,干不好,庄稼难受,我更难受。那时我们几个正在读马克思,想起他老人家说的,到了共产主义,那时的劳动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说人只能在对象身上实现自己,便暗自笑了。

    听着达摩这些话,联想到他的那些文章,茹嫣便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有着何等社会背景何种思想经历的人?按多年来阶级论教育,根正苗红的,多少还有些感情在,不会如此犀利如此绝然。前辈与这个政权有过间隙恩怨的,大多已唯唯诺诺杯弓蛇影,在陌生人面前不会如此放肆又如此坦荡。再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这些前朝旧人的后代,境遇早已改观,成了台属,成了侨眷,成了新一代资本家或知本家,甚至成为党内大小官员……反正他们的日子,大多比原来的无产阶级要好过得多,都很满足了。这些年来,茹嫣见过许多母系那边的亲友故旧,思想都有很多的进步,那种进步,不是从前那种言不由衷的豪言壮语或唾面自干的斗私批修,而是发自内心的。

    好奇心一起,茹嫣便忍不住问了,你家老人还在吗?

    达摩说,都不在了。

    茹嫣又问,他们原来干嘛呢?

    达摩说,父亲是店员,卖了一辈子茶叶。母亲基本上是一个家庭妇女,做过几天鞋厂的工人。

    茹嫣说着就露馅了,不解地问,那你怎么会这样关注这些大问题?

    达摩说,什么大问题?

    茹嫣就说了自己读到的达摩那些文章。

    达摩说,这是一些最实际最具体的小问题呀,下岗啊,医疗啊,住房啊,暂住证啊,腐败渎职啊,司法公正啊,环境污染啊,国有资产流失啊……这都是和咱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一些事儿啊!咱们自己都不关心,就更没人帮咱们关心了。像国有资产流失,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有没有吃穿的切身大事。

    茹嫣便说到近来风传的那个怪病。

    达摩说,虽然说病毒不认人,但是老百姓得了,和有钱人得了,谁治得起,谁治不起,就不一样了。且不说由于居住环境生活条件不一样,真的爆发开来,谁得的几率更大?前几年,我写了个环境问题的帖子,有人说,这是你们有钱人的问题,是吃饱喝足烧的。真正受环境之害的是谁?还是下层老百姓,你到那些贫民区,到那些城郊结合部去看看就知道了。

    茹嫣读达摩的文章,读出来的是精致的国语。茹嫣听达摩说话,听到的是通俗的方言,觉得很有意思,便说,你说话和你写文章不一样。

    达摩皮笑着说,这是和你说话,还在挑字眼,还在臭讲究,你要听见我和厂里那些人说话,满口粗言秽语。

    茹嫣说,我一定要微服私访一次。

    说在兴头上,达摩看了看钟,说,走了,今天女儿回来吃晚饭。

    又说,女儿就要生了,今天回家,要向我讨一个名字呢。

    茹嫣说,恭喜!当外公的那一天,告诉我一声。预产期什么时候?

    达摩说,弄不好就是大年三十。

    35

    上班时,楼道上碰见江晓力。她笑眯眯地看着茹嫣,似乎要从茹嫣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上次枫叶红说了江晓力的事之后,茹嫣就从她的笑中,看出一些酸涩和苦楚。心里便有些发堵,觉得自己抢夺了人家什么一样。

    茹嫣笑笑问,你看些什么呀?

    江晓力说,我看你脸上的幸福光彩。

    茹嫣说,你就没个正经话。

    江晓力说,不去你妈那儿啦?

    茹嫣说,我妈说,她那儿正流行一种怪病,叫我别去。

    江晓力说,那不正好嘛,市领导陪你过春节呢。

    茹嫣说,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啊,到时候我求你帮点忙,你可别说不认识我啊。

    茹嫣说,你是什么人啊,还有求得到我的时候?

    江晓力说,你等着,到时候来讨好你的人会在你楼下排大队呢。我可得加个塞的。

    碰上这种时候,茹嫣也只好也跟她调侃,说,行,你现在就把要办的事一二三写好给我,到时候我保证一样不拉给你办了。

    江晓力说,行啊,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为你c心一场。他可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特别是如今,满天下王八蛋的时候。

    江晓力说,今天要发年终奖,你们科室还有一个科技奖,人人有份的,我跟你说,这钱我帮你领了。

    茹嫣不明其意,干嘛?缺钱用?

    江晓力不屑一笑,缺钱用?你那几个也不够啊!我要带你去添一点行头。眼见得要做市长夫人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你也得让我这个大媒脸上挂得住啊。

    茹嫣一笑说,我真怕你,不知道你会把我折腾成啥样了。

    江晓力说,那你就任我来折腾吧。

    茹嫣想,自己这些年真是没添什么衣物,几件稍稍像样的,都还是丈夫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女人的衣饰,像街头的法桐,一冬一春,几阵风,老叶子就不剩一片。被刮下来的那些,就成了家庭公害,扔吧,好好的,有的一次没有上过身。不扔,占地方,过几年还得扔。原来还有旧衣服换j蛋的,现在没了。原来碰上天灾人祸,号召捐衣物,现在直接扣钱。茹嫣没有衣灾之虞,虽然显得落伍,硬着头皮顶着。有时候,十年前的,竟又流行起来,于是拣了一个大便宜似的。

    下午,领了钱,江晓力就与茹嫣一起直奔市中心。像茹嫣这样的单位,本来考勤就很松懈,年关将近,就更自由了。

    几年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些个豪华气派的大商城,就像阿拉伯神话中那些一夜之间出现的城堡。往大街上一站,放眼望去,哪些楼层高,哪些门面大,哪些花花绿绿熙熙攘攘,保准就是大商场。

    江晓力带茹嫣去的几家,茹嫣连门都没有进过,更不消说里面哪是哪了,只有紧贴着领路人江晓力,怕走丢。

    几种奖金加起来有三千多元,对茹嫣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但如今钱捏在人家手里,又是为自己折腾,只有任人宰割了。没想到人家却说,你这点钱哪,那些精品区就别去了,到时候钱不够,倒把人扣下了。

    看得出,江晓力对衣物一类,了若指掌。先不谈买,只是风风火火在几家商场间窜一转儿,将上柜的各类衣物,样式面料价格匆匆统览一遍,就像将军决战之前将前沿阵地巡视了一遍,然后返回头,直奔几个看定的地方,再让茹嫣一一试穿。

    毕竟是了解茹嫣的,江晓力挑中的,大多说得过去,只是价钱直让茹嫣暗暗心疼。

    茹嫣穿着,试着,渐渐地,适应并喜欢上了试衣镜中那个面目一新的女人,心里就有了一种兴奋。衣物对于女人,真是有一股魔力呢,不光是赏心悦目,是可以影响到肾上腺素内分泌的。刚扣上衣扣,那两弯腰俏就出来了,一瞬间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小腹也收了,胸部也挺了,脸也红润了,眼也光亮了,全身的筋骨肌肤就都通畅挺拔了。且不说还有那肩呐臀呐腿呐,被衣物这魔怪一调理,就四处往外冒出女人气息。

    江晓力给茹嫣精心搭配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套,连皮鞋袜子也讲究色调款式的。顺带又买了一套化妆品。奖金花得精光。

    江晓力一边欣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只能这样了,再要好的,以后让市长给你买。

    茹嫣早已糊涂,直说老妖精老妖精!

    江晓力说,等你眼睛看习惯了,你就要发愁了。

    茹嫣问,愁什么?

    江晓力说,愁你原来那些衣物该怎么办?愁你这一身换下来穿什么?这些配套的衣衫裙裤,是不好乱穿的,不然比不穿还要让人笑。

    茹嫣说,那我就只在家里穿穿,自己一个人美去。

    江晓力说,只怕人家不答应呢。我跟你说,梁晋生喜欢漂亮女人。

    衣物买好了,腿就有些累了。茹嫣请江晓力在商场顶楼旋转厅喝咖啡。

    男人常常在宏大问题上两两认同,女人常常在生活事件中互相亲近。茹嫣和江晓力坐在百米高空,一张临窗的小桌边,看着都市的景观在脚下缓缓移动,天高云淡,尘世消遁,便有了谈话的好意境。

    江晓力诡秘地一笑,说,茹嫣,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吧?

    茹嫣听了一惊,不知江晓力此话含了什么意思?便含糊说,那也是,很多不方便。

    江晓力就更直露地笑了,哪只是不方便呢?俗话说,女人四十,如狼似虎。

    茹嫣知道江晓力说的什么,再装糊涂也装不过去了,便说,其实,这方面我一直很淡的,我先生就常说我给柏拉图害了。所以,一个人之后,倒也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江晓力说,都说你们感情特别好呢。

    茹嫣说,好倒是好的。只是年轻时候的那种热烈,慢慢变成日常的亲情,就好像一件瓷器,在窑里烧着,里外都通红,然后就慢慢变温,慢慢变凉,但依然是一件好看的器具呢。老那么烧着,怕不给烧化了?

    江晓力说到这个问题之前,茹嫣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的,这像临试抽题一样,即兴答来,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应付考官,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晓力倒讥诮一笑说,我说茹嫣啊,你就别骗自己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老公没有r欲了,那就是真正的凉了,就别说什么好看的器具啦!

    江晓力的话,触到茹嫣痛处。江晓力说的前一半是对的。丈夫去世前一些年,茹嫣真是对他很淡的,没吵没闹,甚至连有什么意见也说不上,但就是没有激情。便是他许多的殷勤,也没太当一回事。但是他从来没有恼过,说他宽厚大度,有些过奖,说他没心没肺,又太刻薄。总之,丈夫很粗放,憨憨一笑,或默默不语,便过去了。但是,一旦他离去,这把火却温温地,持久地燃烧起来,常常烧得她心里隐隐作痛。少女时,她曾经在小本本上抄过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友谊像健康一样,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宝贵。她后来对丈夫的追思,也是这样。

    茹嫣说,他去世之后,我倒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好来,一直没忘了他。要不是这次你干的好事,我可能就一个人过下去了。上次梁晋生到家来,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到现在都还在那儿。

    听茹嫣说了,江晓力忽然就不说话了。

    茹嫣忽然觉得,江晓力说这些,其实是在说自己呢,就贸然地说了一句话,听说你也一个人了?

    江晓力投过来一道警觉的目光,问,他告诉你的?

    茹嫣说,不是。

    江晓力说,那是谁?

    茹嫣竭力随意地说,如今信息社会,这样的事能瞒得住吗?

    江晓力说,我知道是谁了。

    到此,茹嫣才觉得自己真不该捅破这层纸。便想岔开它,一笑说,这也不是件什么稀奇事,这满天下,多少人分分合合的,社会进步呢。

    茹嫣发现自己在讨好她了。

    江晓力却不接她的话,脸色有些y郁。说,想来你已经知道——茹嫣说,知道什么?

    江晓力说,你就别装糊涂啦。

    茹嫣是一个撒谎没底气的人,就不作声了。

    江晓力笑笑,意味深长地望着茹嫣,长长吐出一道烟气,慢慢说,对你坦白吧,我可是真想嫁给他呢。

    茹嫣怯怯地问,那不是挺合适的一对吗?

    江晓力又笑笑说,没那个福气。我这个人从来要强,万事不求人。就是在男女这事上,总不走运。

    茹嫣说,那时你已经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