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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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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说,卫老师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两三年间,先是不明不白地让他到一所疗养院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到刚刚恢复的省社科联待命,最后彻底平反,比他那个集团的总头子平反还早。不过说平反又不太准确,查他当年的案卷,发现根本没有结案,也就是说,这是一桩二十五年的糊涂案。所以,当年省委最大的一桩冤案,没法开平反大会,就开了一个欢迎会,好像他外出当了一段时间的英雄,如今凯旋而归。然后就是恢复他的级别待遇,补发了部分工资,在省社科联当了一个副职,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带暖气的。

    那一年,卫老师刚好满了六十岁,度过了整整一个花甲。当时还没有六十岁一刀切的说法,许多复出的老干部老专家,便将这样的岁月当作第二青春,准备再痛痛快快干上一二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达摩一伙喜气洋洋去给卫老师闹新房,发现他老人家将小院时代的一应家杂都搬了过来,很不协调地放在一间宽宽大大的空房里,连布局都和当初一样,只是没有了当初那一堵将厨房与卧室分开来的隔墙。

    卫老师说,在这间房里,脑子会清醒一些。

    卫老师用补发的工资买了一套家具,床是双人床。达摩一伙开玩笑说,卫老师,这半边是留给新师娘的吧?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肝胆相照,达摩他们与卫老师之间已经变得很随便,像父子,像朋友,还像江湖哥们。

    卫老师说,有一个人伴着我呢。

    这时大家才发现,靠里面的那只床头柜上,放着那听茶叶,年深日久,漆色已经脱落,还生出一些锈迹来。

    卫老师的卧室同时还是书房。另一间房,做了客房,里面放了两张单人床,供达摩他们及那些思想流浪者们临时住住。有时人多,客厅的沙发上、地上,还有那间“旧居陈列室”,都可以睡。一次,一个民间的思想理论研讨会开完后,十多个各地来的青年朋友来看他,聊到很晚,便大车店一般,在卫老师家横七竖八四处睡满。只是卫老师的那一间,别人不可以去挤的,而且,卫老师睡前必得关门,好像是一间夫妻两口子的卧房。

    八十年代初,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岁月,刚刚从禁锢时代走出来的年轻人,都有一种畅快激越的感觉,许多人境遇变化很大,似乎又找到一点儿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感觉。但是卫老师一直没有像他们那样乐观,在大伙都豪情满怀壮志满怀的时候,常常会说一些泼凉水的话。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还要看十年。

    卫老师是以文艺理论起家的,到了后来,他的兴趣主要转向思想文化,他重新启用了他年轻时候的笔名——斯卫,写了很多东西,在海内外都有影响。达摩知道,其中许多的思想材料,源于当年他那墙d里的一摞手稿。到了清污,反自由化,卫老师再一次成为异端。

    何其业出国之前,几个“青马”成员到卫老师家来聚,说到时局。

    何其业说,卫老师,不论怎么说,这个国家还是在进步,您看,我能出国了,您也能说说自己想说的话了,说了也没把您怎么样。

    卫老师说,看起来是进步了,但是这种进步远远还不够,要是我们自己都满足了,他们就更不会进步了。有些事,看起来对我有好处,但是其实对他们更有好处。

    一个老人,绝决如此,大家也只有慨叹的份了。

    卫老师多次对达摩几个说过,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热情烧完了,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市侩主义犬儒主义。利益的诱惑,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加不可抵挡。当精神的满足、道德的满足已不可得的时候,物质的满足、权力的满足,就是最好的代用品。

    这些话,在其后的岁月中,不幸一再兑现。

    24

    “青马”的几个人,日后变化很大。“誓为中华振兴奋斗终生”的何其业和昼思夜想希望办一个《祖国纪事》那样的同人刊物的刘苏,八十年代先后去了美国。曾给“青马”带来许多美好情愫的小咏,成了一个律师。这个当年被大家叫做“我们的索非亚”的狂热女孩,如今一年四季在全球飞来飞去,将乘飞机叫做“打波的”,有时一天要打两次,尽心尽职冷静精明地为自己的客户打官司,也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一次聚会,她说等到退下来,她会写写当年的“青马”。

    最终修成正果的,好像只有毛子一个,到了社科院哲学所马哲室,当了研究员,先研究马列经典,近年他又热衷于社会学。当年,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话题,说这里有关于美学和社会学的思想材料。当时,大家对于毛子能从佶屈聱牙的文字中看出如此精微的意义惊诧不已。达摩曾表示半信半疑,于是,毛子就挑出一些段落,一边念,一边解说其中的意蕴与他说的美学或社会学的关联。毛子只比大家年长三两岁,但是他的学问功底,思想d见,有一种师长之气象。所以,当年社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时候,他就越过本科,以高中学历径直考取了,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这几个人中间,只有达摩,一直在底层,过着草根阶层的物质生活,享受着精神贵族的快乐与痛苦。

    “青马”成员每年都有一些电话往来,有时也会不经意间在某处见了面。较齐全的聚会,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何其业、刘苏的一次相约返乡。那正是美国经济的低谷时期,亚洲欧洲也一片萧条,倒是大陆却神奇般地掀起了一股经济热浪,于是,许多人便纷纷返国寻求机遇。当时小咏还在国外,竟也不远万里专程赶了回来。那天由两位美籍华人做东,挑了一家上等酒店,订了一间精致包房,要大家早早去了,说是好畅快聊聊。

    见了面,开始的话题总是很“形下”的,工作事业,老婆孩子,住房收入,身体饮食……何其业是去继承了一个终身未婚的老姑妈的遗产,用那笔钱开了一家中餐馆,干了一门最枯燥最没有想象力的行当,但也稳当,十多年来,资产也翻了几番。刘苏也是因了海外关系去的,在那里断断续续读完大学,在一家华人开的电子公司做报关员。两人都算顺利,没有像《北京人在纽约》中那个王什么明去洗盘子。现如今都算中产阶级,有房有车衣食无虞,连孩子都比别人多几个。几人中真正的富豪却是小咏。毛子曾问过她,家产多少?小咏笑笑说,七、八位数吧。何其业、刘苏问了国内诸位的境况。毛子、小咏都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达摩让他们意外。何其业说,当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们叫他“大英百科全书”;小咏毅力最强,冬天还洗凉水澡,我们叫她女拉赫美托夫;达摩禀赋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对谁说过,以后,最有造就的,非达摩莫属……何其业说着,就没了下文,大家也一时无语。达摩倒笑笑说,早年那一点雕虫小技,不早就江郎才尽了?哪够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随心所欲读点书,也很满足了。

    几人中,对达摩最了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说,何其业啊,你真是只看见皮毛看不见骨血,咱达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辈子不出头,也比我厉害。

    第二个话题就是怀旧了。如今怀旧成了时尚,况且像“青马”这样风雨惆怅诗意淳厚的往事。说着说着,毛子就兴奋了,他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达摩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同题的文章。毛子说,我知道,那是虚写,我们真找,看看当年那些人如今的状态,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看看这些人的精神历程,肯定极有意思。

    何其业和刘苏当即就讪笑了,那我们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r。

    毛子说,我自己也不是一块r啊?

    小咏说,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没看见,那些大文化人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检讨材料认罪书拿出来印成书了。

    男人们最后总是要说到时政的,这是他们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场聚会下来,这一道菜没上,便会有一种饥肠辘辘的空落感,特别是这样一群当年的“青马”。于是从中美说到台海,从中东说到西亚,从南联盟说到北朝鲜,又说到国内的经济状况,吏治腐败,贫富冲突……说着说着,便显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两位去国多年,早已是美籍华人的何兄与刘兄,倒成了反美爱国人士。而在大陆继续受党教育的几位,却对眼下国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当属达摩。

    达摩笑着说,总说到了美国就会被洗脑,你们二位却越洗越红了。

    何其业说,你不在美国,没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们从踏上美洲大陆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与从前不一样的感觉。

    毛子说,距离产生美。

    刘苏说,怕是。刚出国门,心里暗暗骂道,总算是脱离苦海了,从此以后,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愿怎样骂就怎样骂。日子没过去几天,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骂,却思乡了,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达摩说,是啊,你是思乡,人之常情,可思乡与爱党爱国两码子事嘛。近些年,许多老知青也思乡,思得柔肠寸断。当年指天发誓,以后撒n也不朝那个方向撒的人,终于熬不过,呼朋唤友结伴回乡,去看望当年的土屋当年的乡亲。这只是一种对逝去生命的眷恋,不是热爱上山下乡吧?其实你们的情感也是如此。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约总是只因不在此山中。

    达摩这话柔中有刚,小咏便接过来说,海外游子离乡背井,有些心里深处的感受,怕也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

    何其业说,对于国内存在的腐败黑暗,我们在国外,知道得比你们多。但是祖国这些年来的变化,也是摆在眼下的,别的不说,以往我们聚会,乡下的土屋茅棚,城里的小巷阁楼,还要偷偷摸摸,地下党一样。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里,打开天窗说,也还是一种变化呢。

    达摩笑笑说,小时候,读过一则阿凡提的故事,国王问阿凡提,一边是金子,一边是真理,你要哪一个?阿凡提说,我要金子。国王说,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说,是啊,每个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们在海外,有许多乡愁,就想要爱国。

    话一出口,两个华裔美国人就笑了,刘苏说,达摩你这是骂我们呢。

    老友之间,多年未见,许多话又常常隔壁错,一时无法展开来说,大家便不再认真了。喝酒喝酒,抽烟抽烟,黄段子、黑段子上场,笑浪一波接一波,总还是个高兴。

    聚会上,大家决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卫老师。此时,卫老师早已被许多人尊为“卫老”了,只是“青马”这一伙人改不了口,觉得叫卫老师亲切,甚至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让人想起那一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住杂院,穿脏衣,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难人。大家一算,这一年竟是卫老师的八十大寿,只差一个月。便说好,提前给他做一做。

    此时的卫老师已经又有了一个夫人,是八十年代后期,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比卫老师小十多岁,一直独身。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爱上了卫老师,在大伙怂恿下,终于成就了这一次黄昏恋。据说婚后两人一直恩爱有加,将积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挥霍出来,又浓烈又铺张,让一些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白活了。

    电话打过去,一听是“青马”几个,卫老师立时激动起来。

    何其业说,来看望您,同时还有一个节目,给您做八十大寿。

    卫老师在电话里吃惊地问,我这就八十了吗?我有那么老吗?

    25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站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拼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了,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两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五四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d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恰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高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励,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压抑。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恐怖、y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大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