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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部分

情面而错走一步,就等于是向谬误迈进了一步。”张维便坚定地放下了棋子。

    这一局他们又平了。张维长长地出了口气,易敏之也哈哈大笑起来,说:

    “照这样下下去,我早晚不是你的对手。”

    “怎么会呢?我觉得我还是太刚猛,常常顾此失彼。”张维说。

    “慢慢地就会好的,等你的力量使匀了,我的力量却已到了末梢,我哪能和你比呢。这是自然之理,怨不得谁。”易敏之笑着说。

    “那就不公平了,我用青年比你的老年,肯定是我占便宜。”张维说。

    “是啊,但这是新陈代谢,是生命的常理。”易敏之起来看了看雨,雨已经停了。他看了看张维说:“我听说明天下午还会下雨。”

    “明天下午我继续来陪你下棋。”张维说。

    “哎,那不行,那可就耽误你的学业了。”易敏之笑着说,“我已经是方外人士,闲来无事,你可不一样。”

    “我能和你下棋,就是对学业最好的理解和巩固。”张维说。

    第二天下午,果真有雨,仍然是细雨霏霏。张维还是早早地去了,林霞开的门。易敏之仍然是一个人去散步。林霞的感冒还没完全好,易敏之不让她去。张维看着林霞说:

    “我没想到自己的棋艺会进展得这么快,竟然能和易老师对上了。以前我得取掉他的一个车,就那样,我还不能平局。”

    林霞说:“你的进步实际很快,他很高兴。”

    张维点点头。易敏之回来的时候,身上有点湿,而且稍有倦意。一看张维果真赴约,精神大振。易敏之说:“和旗鼓相当的人一边下棋,一边听雨打芭蕉,人生就有诗意了。”

    张维决定和导师易敏之论战(3)

    林霞给他端来一杯热茶,嗔道:“就你们文人酸。”

    “你也是个文人啊!”易敏之说。“好了,你们去下棋吧!别把我也拉上。”林霞说。

    棋桌早已摆好了。那只猫今天没出门,一直卧在沙发上。易敏之过去后,它卧在了易敏之怀里,仿佛它是易敏之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易敏之精神的一部分。

    今天的棋下得还是有点涩,张维还是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一步步走着。易敏之却下得从容不迫。第一局他们平了。易敏之说:

    “今天我们下得还是有些太冷静,不飘逸。”

    “还是我的棋艺不精,只能进,不能出,不够境界。”张维说。

    “我们还是下三局,怎么样?”易敏之说。

    “好。”

    第二局好了一些,张维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了。张维顿时呆了。再看看林霞,一个人在沙发上躺着看小说,身上盖着薄薄的毛巾被,一副慵懒的样子。那只猫则完全睡着了,肚子一张一吸地,在念着经。再看看易敏之,他就明白易敏之此时是一心二用,边听雨声,边与他下棋。

    第二局张维险些赢了,但易敏之从容不迫,力挽即倒之狂澜,平了。易敏之说:

    “到我这个年龄,对输赢应该看得很轻。所以我险些输掉,但若真输掉,精神就倒了,下棋的兴趣就没了,所以不能输。不输才有乐趣。”

    张维说:“这一局我才真正感受到听雨下棋的滋味,昨天我耳朵里没有滴进一滴雨声,今天耳朵湿了,才体验到一种境界的说法。我比易老师差远了。”

    第三局易敏之下得更从容,仿佛能预见张维要走什么棋。张维也有了笑声,时不时地喝起了茶。他似乎也能感觉到易敏之要走什么棋。下到残局时,易敏之的棋艺才显示出来,既攻且守,游刃有余。张维笑笑,完全忘记了他要和易敏之论战的事,心中只有棋路。眼看就要赢了,易敏之已经无路可走,但易敏之略一沉吟,还是四两拨千斤,从容化解。又是平局。

    易敏之哈哈地笑说:“你完全可以赢我。”

    张维吃了一惊,问为什么。易敏之说:

    “你的心中,已经有我这个老师了。这使你不忍使出杀手锏。”

    “不是,我真的是棋艺的问题。我今天已经大有收获了。我除了听到自己的刀剑声,还能听见雨声。不知道明天有没有雨?”张维道。

    “没有雨,则有风声;没有风,就会有太阳,会有阳光,还有鸟鸣,还有回忆。”

    “好吧。”张维说完高兴地走了。

    他不想这么早地开始他们的战争了,他多想继续这诗意的交往。

    第三天,仍然有雨。张维早早地来了,但家里没人。他在楼底下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就看见易敏之和林霞散步回来了。他发现,他们其实很和谐。他们看见张维后,如同远涉回来遇见亲人,赶紧开了门。那只猫本来躺在沙发上,这时见主人进来,就过来向主人撒娇。林霞把它爱抚地抱起来,亲了亲,它才满意地走了,又躺到沙发上了。

    连续几天来,他们给这间屋子里营造了一种和谐、宁静、永恒的气氛。这气氛与外面的雨天合为一体,共为一色。张维发现,棋桌仍然摆在那儿。林霞说,她知道他们今天要下,所以就没动。张维和易敏之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但他们并未马上开始。他们想接上昨天的情绪。林霞给他们沏好了茶,他们喝了一口。林霞说,今天是龙井。张维对茶道极不熟悉。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缺点,仿佛一个漂亮的姑娘说了一口粗话一样。易敏之说:

    “昨天最后一局,我们下得已经有些行云流水了,但还是招数太老,让人一下就能猜到。这还是我们太在乎输赢了。要适可而止就行了。”

    “好的。”

    两人开始下第一局。第一局还是有些涩,张维想,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事不过三,我要么在今天就打破僵局,要么就永远和他下棋。他稍稍一分神,易敏之已经兵临城下。他赶紧重振旗鼓,易敏之微微一笑说:

    “战场上可不能分神,否则性命难保。”

    好在张维还是扳回了平局。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笑着对易敏之说:

    “昨晚上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你比我高出好多筹,可你为什么一直与我下成了平棋?”

    “那是你心理上的错觉,觉得我的经验丰富,就以为我是让你,不是。实际上,如果我没有丰富的经验,我很难接住你的攻招。能不输就已经很好了。”易敏之说。

    他们又下第二局。张维刚才听易敏之一说,心里踏实了好多,出招也稳多了,心中更无杂念。这一局,他已经略有优势。虽然最后仍然成了平局,但易敏之说:

    “这一局应该是我输了。如果真在战场上作战,是不会有平局的,只有胜负。好在设计它的人给它定了平局的规定,也算是给失败者一个面子了。”

    “我看不一定,如果真无平局的说法,胜败还很难说。”张维说。

    “从三天来的情形看,你是势不可挡,势在必赢。”易敏之说。

    “那不一定。”张维说。

    “‘谦受益,满招损’,这话一点也不假。这三天,是你很虚心的三天,也是你棋艺大进的三天。而我呢?只是守,没有进,当然不如你了。”易敏之说。

    张维决定和导师易敏之论战(4)

    “易老师太谦虚了。你在这个时候都能做到虚怀若谷,真是让我汗颜。”张维说。

    “好了,我们不要再吹捧对方了,我们来第三局吧。”易敏之说。

    “好的。”

    这一局,张维一定要让易敏之先走,易敏之只好走。在这一局里,张维似乎是借着刚才的优势,一路南下。虽然易敏之犹如诸葛在世,步步能知,招招能解,可还是缺乏一种攻势。张维在这一局里,已经有些奋不顾身的样子,一路舍子,直取单于。易敏之没想到张维会这样,仔细一想,这正是张维此时真正的状态,以前的所有状态都是一种经历与世故,而只有这一次是本色。易敏之有些顾此失彼,他赶紧定了定神,稳住了军心,然后步步为营,循循善诱。张维知道这是诱惑,但他还是偏向虎山行。在最后,他直易敏之大营,直取单于,眼看单于毙命,但他突然有些犹豫,在这种犹豫不定中,他被易敏之团团围困。易敏之不忍心再下下去了,这时,张维说:“我输了。”

    易敏之叹了口气说:

    “你赢了。赢的不是棋,而是善。你能牺牲自己而保全别人,真的很难得。你永远都是胜利者。”

    张维笑着看了看易敏之说:“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这时,林霞终于走过来说:“张维是有事想跟你说。”

    易敏之从棋桌上下来,坐到沙发上,说:

    “我知道,否则,他这个人是没有时间来赋这个闲的。”

    张维一时语塞,几天来他一直觉得很矛盾,尤其是今天。他看了看易敏之,易敏之微笑地期待着他,他突然说:“我没事。”

    “别骗我了,已经憋了三天了,就说吧!”易敏之说。

    张维看着林霞,林霞沉默着。易敏之说:

    “说吧,有什么大事就说吧。”易敏之说,“这不像你的性格。”

    “易老师,我……”张维说不下去。

    “他想和你论战。”林霞终于忍不住了。

    易敏之一惊,旋即微微一笑:“我早就想到了,至于怎么批评,下棋的时候我已经给你说了。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与我的导师胡理争论,你与我争论。这很好,不过,我先告诉你,我不会再写文章了。当初胡老师也没有写文章和我争论,我当时不大明白。我当时也问了他,他也同意我写文章批评他,可是他又不争论,这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我写文章批评他,也就如同他自己写文章否定了他的过去。一个人的观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总是要调整的,但到他那种境界时,说什么话都已经成了多余,所以不如不说。我也一样。说真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很久了。在我的为师生涯中,这是最神圣也最艰难的最后一课了。胡先生完成了他的这一课,我却不知道能否很好地完成这一课。”

    张维感动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忽然间觉得他是那样伟大、神圣、庄严。只听易敏之说:

    “这些是我永远都不会出版的东西了,你都拿去看吧。或许会对你有用。”

    张维这时才发现,易敏之未出版的那几本书稿早就放在客厅里了。易敏之对他说:

    “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你能过了这一关,就没有什么难关了。”

    他知道,批评易敏之是他生命中必须走的一步棋,并非易敏之败北,而是他自己的一场战争。易敏之永远不会失败,或者说,易敏之已经超越了胜败。

    张维走后,林霞问易敏之:“你早就知道?”

    “第一天并不知道,第二天猜到了一些,他说第三天还要来,我就确知了。这只是迟早的问题。他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不走这一步,就无法完成自我的调整。没有他,我也无法完成最后一课。从棋路看,他的条件已经成熟,到该走这一步的时候了。”

    “你们究竟谁赢了?”

    “都赢了。”易敏之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林霞不明白,“明明不是张维输了吗?张维输是很正常的。”

    “我现在才觉得象棋中的平局是很好的,的确是一种和平,是一种境界。在今天我们下第二局时,如果没有平局的说法,我必输无疑,但我们平了。也就是说,我们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选择了善,没有选择输赢,这就是我们都赢了。到了第三局时,他明明赢了,可是他因为顾忌到我,而自杀了。他选择了善,也选择了输,都是因为情的原因。表面上看,我赢了,实际上我输了,但这只是棋局,一次模拟,从情感上讲,我们都赢了。在他愿意自杀的时候,他赢了自己,也赢了我,而在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输的时候,我也赢了自己。所以,我们都赢了。和平是真正的赢家。”

    穆洁也失眠了(1)

    穆洁还是照旧在晚上九点以后去张维的房间,张维正在看易敏之的手稿。张维对穆洁说:

    “从手稿中可以看出,易老师最早的哲学思想是新儒家观念,那时他还在上研究生,与他的导师胡理进行了论争,论争还是在儒家的大观念中;后来受到朱四维的道家观念的影响,做到了儒道合一,又一次与他的导师胡理进行了一次讨论,那时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从80年代中期以来,他渐渐地受到了西方观念的影响,有一些变化,但因为海德格尔等的哲学思想已经明显地具有东方气质,所以,他又一次回归到了道家哲学中,这也就是他后来写的但没有出版的《西方哲学批评》。”

    穆洁听完张维的分析后说:

    “是应该重新审视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了,是应该重新建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文化的时候了。”

    “这项伟大的工程,就由我开始吧。”张维说得气壮山河,使穆洁想起了浮士德博士,她笑着说:“你别张狂了,还是虚心一些好。”“不行,我太兴奋了。”张维说着,就把穆洁抱在怀里,亲吻着。穆洁也极为高兴,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穆洁问张维:“你真的愿意和我结婚吗?我的狂人。”“当然了,我都和你住在一起了。”张维说。“可你靠什么娶我呢?”穆洁笑着问他。“就靠这个。”张维把穆洁压在了身子低下。他们激动地脱着衣服。

    后来,张维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房顶,对穆洁说:

    “我得抓紧时间,赶紧把书稿完成。最主要的是赶紧写完和易老师的争论文章,得让他看看。我还想请他作序。任世雄说,我这本书他可以给我一笔稿费。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娶你了。”

    穆洁感动地说:“我是说着玩的,你有没有钱,我都不在乎。你只要不抛弃我就行了。”“怎么会呢?”张维真的想,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抛弃她呢?张维起身又开始工作了,穆洁说:“先休息吧,身体要紧。”

    “不了,你先回去睡吧,我不困。”

    “那你能不能睡着啊?”

    “可以,我只要躺一会儿就行了。”

    穆洁觉得被抛弃了一样。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想起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想起自己的事业,便失眠了。

    第二天,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但她有很多事要做。晚上,她又失眠了。连续三个晚上失眠后,她就有点痛不欲生了。她只好去医院买药。吃了药后,睡得很好,可惜睡得太好了,以至于耽误了好多事。她有些恐惧失眠了。

    她不能自己给自己催眠,再说,她现在只是轻微的失眠,好好调养一阵就好了,跟张维的不一样。她认识附近诊所的一位医生。一天上午,她实在无法忍受了,便想去问医生,自己有没有生理方面的病,那位医生告诉她,她可能由于饮食不规律而造成脾脏受损,给了她瓶归脾丸。那位医生告诉她,现在失眠的人越来越多,穆洁便问有哪些类型。医生告诉她,第一种是没有工作的,心理压力很大,或者是闲来无事,生活没有规律,很容易失眠;第二种是学生,高中生居多,大学生次之,研究生居最后,主要原因是学习造成的,多少有些脑神经衰弱;第三种是一些中年妇女,这些妇女的丈夫要么是为官的,要么是经商的,经济基础好,子女也长大了,不需要她去c心,但由于常年一个人睡觉,很容易造成失眠;第四种是城市综合征,由于城市的喧嚣和生存压力的加大,一部分人患上了失眠症,这种人的失眠常常很顽固。穆洁听了听,觉得他说得还挺在理,心里一动,回去便对张维说,她准备好好研究一下中国人失眠的问题,并准备深入几个典型失眠者的生活中,揭示当今生存现状对人精神的影响。张维一听,觉得这是个好课题,对穆洁说:

    “不能单纯地研究失眠,要从失眠者的精神世界里展现当代人的困惑,这可能更有意义。”

    穆洁因为找到了一个新的课题,非常高兴,心里有了寄托,烦恼也少了。

    “她叫雷春芳,是市医院的护士。这位是北方大学的穆洁教授。”医生给她介绍认识了第一个调查的对象。

    “是副教授,还不是教授。”穆洁赶紧说。

    仔细看,雷春芳长得挺漂亮,只是长期失眠使她的健康受到了极大的损害,皮肤看上去很干燥。她们互相留了电话,并约好星期四下午在雷春芳家里见面。星期四下午三点钟,穆洁在她住处的附近找到了雷春芳的家。雷春芳早早地在那里等她了,沏好的茶刚好适中。

    雷春芳的失眠是长期值夜班造成的。但穆洁要了解的,并不是失眠本身。关于失眠有什么好谈的呢?她想知道的是失眠以外的东西。比如,究竟是什么内在原因导致了当代中国女性的失眠?是什么在一直困扰着她们?在家庭和社会中,她们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们幸福吗?等等。雷春芳显然不愿意谈。于是,穆洁就跟她谈别的事情,后来,雷春芳说,她可以介绍别的女人。

    穆洁在第三天就接到雷春芳的电话,说是找到了一个典型。是雷春芳初中时的同学,当过三陪女。雷春芳对别人的私情的确非常好奇。在与她的那个初中时的女同学联系时,她费了很大的力气,也花去她很多费用,因为那个女同学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私生活。雷春芳费了很多口舌,总算搞定了。她们去了她的家。本来想跟她这种人接触可能很难,要让她吐露心声就更难,没想到她却很慷慨,除了她做三陪女的那段没讲外,其余的几乎全讲了。大概是她太寂寞的缘故吧。最后,她还请穆洁和雷春芳到一家很豪华的酒店里吃饭。整个过程好像是她要这样,不是别人要这样。

    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