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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

在我经常阅读的地方,我能方便拿到它。

    我就要睡醒了。

    是的,我就要睡醒了,阿鲁耶达,我已经有了预感。

    该遭到唾骂的太阳,又像一个偷情的汉子一样鬼鬼祟祟地爬上了窗扉,朝你鬼魅一样地张望,和你眉目交欢。这可不行,阿鲁耶达,即使太阳这野汉子爱你,我也会受不了的,你喊呀,你跺脚呀,你煽他耳刮子啊,让他立即滚蛋!

    看来,我得醒过来才行。

    我得到了想象的问候。

    在我醒来之际。

    阿鲁耶达,请转过身来,对,就这样,庄严的神在等待了万年之后重新登上属于他作为神的宝座一样,众生在盛大的筵席、摇曳的烛光、和谐肃穆的唱诗班的童声赞美诗里、从碧波里轻扬而来的竖琴、威仪堂堂的神像和浮雕那永生的磨难之后,面对转过身来的神,致以最虔诚的叩拜,而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刚刚从梦的天庭里下来的人,要在这清醒得使人发狂的时光里,倾听你爱的旨意。

    “蓝色的鸽哨,曾经是初相识时我们善良的日子,那时,你就像现在的我的苏醒。”

    “红色的枫叶燃烧殆尽的大地,对世态刻意的挣扎慢慢消失,我们从枫叶火烧的记忆中获得了健康的肺,爱与被爱都是丰富的氧啊!”

    “褐色的l体山崖,无疑演示着垂直空间对眼睛的蔑视,青鸟在那儿筑窝,宛如挂在墙上的那把老月琴。”

    “淡青色的湖泊,我们不得不再一次提及的永远无法终止流浪的海子,在和明月相触之后,它被黑暗中的警觉捂住了嘴巴。”

    “稻草和被剥皮的树干之间的月桂,它们的绿色是夏天的遗物,被能够治疗忧郁和忘怀的幽香保存,连同一串跛子情深缘浅的脚印。”

    “黑色的河流,瞬间为一匹狂奔的马停止了漂泊,我听到了岸边传来的对在马背上漂泊的故园那一声声凄绝的呼唤。”

    “我掀开了紫色,对,作为紫色,葡萄或者窗帘,悲怆或静默,都经过我的手指回到屋顶花园。”

    “我们又回到了青色的小巷,对古色蓄谋已久的怀念,填写了一阕古香四溢的小令。余温尚存的黄昏,那颗悬在老光镜上的残阳,我们把它当着橘子,因为金黄而使镜片后的目光成为幽深的小巷,在生命的视点上交叉,又在记忆的另一个地方成为消失点,而我们已看不过去。”

    “别阻止我怀念雪莲的锅庄、珙桐的口弦、凤尾竹的舞蹈、芦笙的爱情和水中的背影……它们经过如我一样深不可测的睡眠,从而成为宿命的美,个性的天光,羁绊中的自由,雪地里的温暖。”

    “这样的时候,因为幸福像块垒堆砌在胸口,它们成为我的一首流徙在往年光影中的老诗,它对我现在的爱情认命。”

    “阿鲁耶达,我愿意以我生命世界里全部的诗歌,作为终生的礼物送给你,就像每日你对阳光的索要,对星月的凝眸……”

    我一定要找到那些已经被我遗忘的文字。

    我一定要在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文字里找到并复原我的前生。

    我醒来之后,就得去寻找。我感到相当的纳闷,为什么在那时,在相识的初期,我怎么就没有将它们赠送给你呢?

    但我一直揣着这样的想法:它们是你的,我心脏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们是我的,你生命最美丽的那部分。

    啊,这些经年以前的文字,记得吗?多少年以前我们在大山中一间木质结构的屋子里,在朦胧诗一般的烛光里,在深涧幽谷一样的凝望里,在一番可有可无的对话之后,哦,也就是在房东破竹般的声音在楼道的那一边掉进长夜的时候,我们在r体一览无余的羞怯和渴望中,我们所营造的荡人心魄的情景吗?

    这些不成熟但又灵光闪闪的文字,对当年的爱情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都愿意,愿意让永不成熟的天性与永不成熟但又透明的爱相媾。

    在沉睡之际,在醒来之后,乃至半梦半醒之间,这样的感觉美妙非常!

    请转过身来,阿鲁耶达。

    时间为睡眠所封闭,同时也会带着睡眠离去,同样,生命即使为误会所蒙蔽也会且必将带着误会远去,留下爱情,

    在这里,在那里,或在这里与那里之间,与我们聚首。

    尾声(1)

    重新吸满一管墨水,秋天的夜晚就全部被吸进钢笔的肚子里去了。

    这是在中秋之后,也是在无休无止的绵绵y雨之间,当然,仍然是在一个人c作时间的氛围之中。

    无数和我经历过无数次对话和谩骂的烟蒂,满桌子乱糟糟的书籍和稿件,一大堆未回复的信件,一札体坛周报和一摞纯文学杂志,一枚印章,一把梳子,一串手链,两只文件夹,一只玻璃杯,一盏伞型的极其精美的台灯,一只金属打火机,以及身后长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我在某夏天夜晚,在学生区招待所外面拍摄的相片,我双手各夹着一根香烟,叉在腰上,活脱脱的一个双“枪”手),还有一只装着旧衣物、被子、老鼠足迹和死蟑螂尸体的巨大的纸箱子,它们最能说清楚什么是寂寞,什么是“心力交瘁”。

    坐在椅子里,人已经起不来了。

    我想起只有在创作小说时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对于随笔,应该不至于此吧。我是不是背离了什么原则?我是不是太顽固、太寂寞了一些?

    抬起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下,手腕一转,便立即定格,做出一个舞蹈造型,待肌r有些酸胀的时候,各关节一放松,手又轻轻地落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试图敲出节奏来。但这些声音却不那么优美动听,我只好让巴掌紧紧地按在桌面上,手心渐渐感觉到了木头的温度,质地,也感觉到了完成一件工作后的松弛,而我却担心就这么接近无意识的按摩,与先前的敲打一样,将最后那点灵感弄丢……

    我渴望随意、随然的生活,渴望自由、清爽的空间,自主地支配一切时间,也渴望那些通过写作、观察、运动、教学和恋爱所获取的独到的思想让我丰富,让我独立,更让我无视世间荣华,彻底地享受精神高升的快感与卓美。可是,现在我是在尘世之中,饮食着人间烟火,触摸和观照着人世嘴脸,我得承认,即使是那些达到随便、随然、自然、贴切和唯美的时光,丰富而深刻的思维,在预言里看到自己乃至世界的未来,在文学和艺术的纯粹里放狂的天性,还有浪迹天涯的孤独和快乐,更有看惯世事的超然……都会带来这一场连眨一下眼睛也吃紧的困顿。

    不得不再度陷入无限的遐想之中,我愿意再次将它们的活动当着乐趣。遐想使我有福,使我不至于市侩,不至于身心荒芜。

    这样的时刻,世界于别人,可能是在麻将的哗哗声浪之中,在觥筹交错的酒精中被腌了,或者是抢劫,或者是谋杀,或者是漂泊,或者是自杀,更多的是蜷在软软的床上做软软的梦,而于我,世界完全浓缩在整个大脑之中,啊,核桃!

    是的,我愿意将世界和秉承其意志固定在坚硬外壳中的头脑叫做核桃,啊,一只叫做思想的核桃!

    一群晚归的学生,使我想起了蟋蟀。但这个联想并不使我觉得满意,直到那群在新村游手好闲的年青人从江边那条泥路上歪着脖子,敞着肚子,吊着嗓子唱着时下流行歌曲招摇着走过时,这些那些的晚归者,其实是考室里的投机主义者,生活的游击主义者,黑色素的阐释者,生存的嘲笑者,形象的恶搞者,当然,是一只只在夜晚唧唧叫嚷的蟋蟀,也是路过别人的睡眠与美梦、我的寂寞和思想的幽灵……

    夜深了。望出去,就像在喀斯特地区朝无底的天坑望去,不同的是,看夜晚,你能看到深邃的思想,俯瞰天坑,你能看到的是最底层的恐惧,最不可触及的黑暗,甚至你能在看穿黑暗的时候看到最下层的人生……三轮摩托车的声音消失了,靠这些其貌不扬的小型车辆做生意的男人女人们暂时告别了他们的营生和欲望。又有几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围墙和金沙江之间的那条泥道上响起,这次我无法判断他们是那些在新村做混混的小伙子,还是某些做正经事情,能担待家中甚至是社会责任的小伙子,但他们此刻可能是要去市区时的,因为那声音是朝着新村的方向移动的,而新村此刻已是空空如也,只有繁华热闹的宜宾市区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发泄他们的情绪。他们是肆无忌惮地说着,笑着,闹着,夜色也不再那么凝重。他们是自由的,而且这种自由并不亚于我们所谓的知识分子内心的自由,或许还高于他们的自由。机心过甚的上层人士和知识阶级,要做到一个引车卖浆者或一群社会小混混那样的自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显然,我羡慕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内心的亮煌、豁达、自然和自在,更欣赏他们生存的单纯与坚韧。很快,年青小伙子的声音也被金沙江带走了,只见那半轮轻便之极的月亮从金沙江对岸的山顶上露出尖小而俊美的脸来,金沙江的形象再次一览无余起来,那些闪亮的碎屑使背月的山坡鬼影憧憧。

    尾声(2)

    这瓜子脸的月亮,是一个美人了。她在子夜光临我的世界,一切都美妙起来。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世上美女,大抵都是小脸窄脸蛋圆脸瓜子脸的,是属于小而美类型的,于是,过宽、过大、过长、过于辽阔无疆的脸就不是美了。只是,如果脸小,心眼也小,那就不好了。倘若不幸脸大了,也不必懊恼气馁,因为那不是错,不是丑,爹妈给的呀!想想法子,比如说,处理一下发型或依靠美容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得到改观的。对于外形的重视和关注,是女性,乃至一部分男性的天性,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类的天性。那些一味强调内在美的说法也不完全站得住脚,我相信,十个女人,有“十一个”是首先希望自己拥有震慑天下的美貌的;而且我还相信,如果在外在的美貌与内在的美之间挑选一个作为自己终生的财富,十个女人有九个会选择前者。这很说明问题。而在教育上,内在和外在的问题,我们向来都有偏颇或自欺欺人的嫌疑,只是每个卫道士在碰到一个美人时,大抵都是屈服那美貌那性感的身材和敏感的部位的,至于审美,上升到理论高度的研究,是在r体欢乐之后、在讲台上、在陋室里、爱研讨会上……外在的内在的东西,不存在孰主孰次,谁轻谁重的问题,它们也仅仅是人的左右臂膀、左右眼睛的关系。而有人也主张内外兼修,其实也是一种误读,因为大凡牵扯到修养、修葺、修身养息等之类的东西,离美的本质就远了。

    我望着这个小脸美人,一时诗性大发。但当我将那首诗写完,正得意之时,美人就躲在云层中去了,而满天都是懒洋洋的云了,小脸月亮美人多半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我望着若隐若现的金沙江,怅然若失。

    我从卧室走到客厅,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就走到阳台,阳台上的杂什使我感到悲凉,想将这些杂什清理清理,但还是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然后我走进厕所,哗哗哗地撒了一泡健康无比的ny,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提裤子,一边急急地退出来,突然感到肚中饥饿,于是我走进厨房,但见锅碗瓢盆都空空如也,一只蟑螂绝望地在案板上停留片刻,然后飞快地溜向水缸外侧的一只小d。一只老鼠在门角探出贼眼来,我刚刚看见它,它就消失了,而看见老鼠的感觉就像被噩梦惊扰。我重新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机,但电视节目败坏了我的情绪,我便走进卧室。

    我的情感彷徨在死板的光y里,思想摇晃在不安的空气中。

    窗外的夜色,宛若一潭秋水。

    重新拿起笔来,就等于拿起了一个夜晚黑压压的重量。

    这重量,就像当年初涉人世时打开双眼,拍下了太多怪异的人事,也摄入了能擦亮眼睛、世事、想象和思想的日月之光。

    在大学时代,我研习着孤独,而那时代也成了我现在生活的预演,叫做预支也行。

    这重量里还有一个叫落木柔的地方。我歌咏过它,而今我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它,它老了,它旧了,我已经不认识它了。可它于我的诗意的、文化性质的、梦想的意义,已经接近消亡了,从这点上看,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处于什么状态。

    从另外一层意思上来说,我从未去过落木柔,我是靠想象写下这样那样的文字。我在很多诗歌抒写它,也仅仅是觉得“落木柔”三个字富有诗意,在这诗意的蠢蠢欲动里,设计了这样那样的情景,赋予了这样那样的情怀罢了。我现在在这里提及它,也是想象中的一个全然属于心血来潮的经历,是的,是在想象中,在虚构中获得的一个地方,我需要这三个字构成的地方。说实在的,其中提及的那个人,那些人,大抵都应该有一个真实的故事的,而且都是那些故事的主角,我虽不曾与他们一同经历,但我完全能够感觉,能够切入,并通过文学方式加以描述。这个真实的人,或这些真实的人和我或许是熟人,或许始终都是陌生人,充其量也只是一面之交的人,而且,我和他们却因这个我从没光顾过、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地方而联结在了一起,于是,便又成了诗歌,也成了这本随笔的一个微量元素,甚至也是这本书创作的一大原动力,在你明白了这一层意思的时候,我相信你不会大动肝火,阿鲁耶达。你要知道,落木柔,那个人或那些人是我心灵中曾经躁动不安的意象,一些意志,一段意想中的经历,一个深刻的意义。诗歌常在,寂寞也在每个夜晚闪烁,神话也偶尔降临,可那个人,或那群人却早已不在我的身边。

    其实,那个人,或那些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梦,我一场抖落了尘沙无穷的回味。作为意会,也作为梦境之一,我们只能在抽象中见面。我曾经对你,对我的学生,以散文诗的方式说过:“或许,也只有智者,因为抽象而接近了美,也接近了神。”我和他们都渴望成为智者,这比成为富翁或政客更有趣,但结果是,那个人,或那些人早已经在物质和官本位中找到他们的位置,剩下一个抽象的我,只能把我的阿鲁耶达看成是神了。

    其实,我早已忘怀那个人,或那群人,一段日子里不曾莅临想象中的落木柔,甚至连忘怀的前提也不曾成立过的,也就是说,我不曾记住过什么,或者说,对落木柔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对那个人,或那些人不曾有过的机会,它永属于遗忘。

    其实,我们一开始就在遗忘。

    其实,我们遗忘,并不意味着我们曾经拥有。

    其实,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就是我自己。

    但你不同,阿鲁耶达,你永远与那个人,那些人不同,你和我一样独立着。

    我相信我上面的那几行文字,不会使你感到迷惑。

    阿鲁耶达,明天我就要到你那儿去。

    2001年10月16日夜完稿

    2008年9月修正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