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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个在“大耳瓜”跟前蹲下,唏嘘着替他盍上眼皮。然后,把尸体抬到炕上,用死人曾经盖了四、五十年的破棉被从头到脚盖住尸体。

    “嗯——死好啦!老名哥,再不挨饿了——”道大爷说。

    “死好啦,死好啦!”大家都跟着说。

    “咦!这不是名大爹的枕头匣子?”一个男人双手抱着一个长约一尺,宽六寸高四寸,两边翘起,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匣子,“哗啷哗啷”的摇起来。

    “哎!”另一个男人向几个女人喊道:“快来看看名大爹的枕头匣子!”

    女人们从那个男人手中抢过枕头匣子,带着莫名的神秘表情,轮流看着,摇着……

    “呀,怪重哩!”

    “那还不。存了五、六十年了么!”

    “一辈子就知道存存存。好呀。这会儿一伸腿,用票子糊棺材呢不?!”

    “票子?你还不知道,他随有张票子随换成分分钱,说是票子靠不住,说不定啥时候作废哩。分分钱里头可有金子,哪个朝代都能用!”

    “哟,就是!我咋给忘掉了。哎——你们说,他咋死的?”

    大家一起沉默了。人人都好像眼前蒙上一层y影。

    “还不是饿死的嘛!”一个男人嘟囔道。

    “放p!谁还不知道是饿死的?!他不是有好多胡萝卜哩吗?”

    “唉——”槐六爷长叹道,“还有个球胡萝卜呢!早就一斤十块钱卖光了。要不还能这么惨?!”

    “前几天,我还碰着过老名哥哩!他笑嘻嘻的给我说,这回才头一次卖了个大价钱。p价钱!命都没了,还说大价钱哩……”道大爷揉着眼,“钱,钱,钱。新新的门卖了,窗子卖了……”

    “早知道不卖给我们庄子上,偏要到集上去卖哩!”

    “就是嘛!又犟又独!他要不卖,看他没老婆没娃娃的,谁还抢他的胡萝卜去?”

    “哼!”一个男人恨恨地说,“人饿急了不抢才怪哩!”

    又是一阵沉默。

    道大爷把被子掀开,指着“大耳瓜”血糊糊的大腿,对大家说:“看!老名哥把胡萝卜卖掉。钱呢,一个一个数着,一个一个装进枕头匣子。咔咔咔笑着,高兴呵!后来呢,他就睡一会儿,在墙上靠一会儿,拂弄着沉甸甸的枕头匣子,也不觉着饿。我估摸着,隔了四、五天吧——”

    “哟——”忽然,一个枯瘦如柴、尖嘴猴腮的女人鬼头鬼脑地挤了挤眼,“你们说呵,我得回去看看娃娃——”

    道大爷接着被那个女人打断的话说:“隔了四、五天,他昏昏盹盹的了。就拿着这把刀子——”他将一把一尺来长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大家眼前晃了晃,“割下腿上的r,生生吃起来。唏——其实,腿上也就有两斤r啦。他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最后就抱着枕头匣子,从炕上栽到地下,又挪到门跟前,靠在门上……还怕人进来把他的枕头匣子偷走哩!”

    “唉!”大家都跟着道大爷,齐声叹了口气。

    “哎——你们说,今个多会了啊?”一个女人睃着墙上问。

    “唉——说起来,老名哥也还有样好处。”道大爷从墙上取下一块二寸长、一寸宽的硬纸片。纸片上用毛笔恭恭正正写着“十三”两个字。

    “老名哥从他爹手里传下这份家什,哪月大、哪月小,多会清明、多会冬至,一清二楚。庄子上下种收田、端午腊八、烧纸祭祀……还全靠它哩!这会儿他死了,唉——东西还得保存着——”

    只见茅屋东墙上,整整齐齐排着四行大小一样的硬纸片。上面一行分别写着天干地支和月份;第二行从初一到十五;第三行从十六到三十一;第四行都是节气。月初把纸片全部倒扣,然后,翻一块,扣一块……

    道大爷取下一块,叹一口气……把几十块纸片都装进口袋里。又爬上炕,从席子底下抽出一本破黄历:“嗯——人家呢就死定光了,饥饱不知啦。活人还得出点力气,把人家发送掉——”他顿了顿,对青二爷说,“我看就把门外那棵沙枣树放了,给做上口棺材吧!”

    “你看你傻不傻!人饿得路都走不动了,还放树呢,做棺材呢?!就连打坑的人都找不上哩!唉——我看,今个后晌,趁着大家吃了点r,都到老名哥爹的坟边去打个坑。明个一早,就埋掉吧……”青二爷说。

    “唉——还不知道我们会咋呢——”槐六爷伤心得说不下去。

    “吓!看你这个人。挨饿挨到这个地步,人都没心活了。哪天个一伸腿,管球他席子、棺材哩!”

    “呀!我们家还有个炕柜子哩。我也不想要了。干脆给名大爹当棺材吧。现成的!”

    “你舍得?!”

    “管球它哩!反正木头又不能吃!”

    “好好好,也行哩!”

    “哎哎哎——”一个女人指着枕头匣子说:“枕头匣子咋办呢?”

    “你拿上吃去,又香又脆!咯嘣——咯嘣——”一个男人咂着嘴做了个鬼脸。

    “哟——哟哟哟!”几个女人一起飞快地吐着舌头,一惊一咤地叫起来。

    “我还不敢要哩!”

    “不要命啦!”

    “我才不敢吃腿上的r哩!”

    突然,道大爷扭过头叫我,“哎——春生!”

    “啊!”我心中簌簌一动。

    “你在外头上学哩,这些钱你拿上,快走——”

    “不,不不不。我不,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心急剧地跳。

    “大家这就回吧。枕头匣子呢,明个就放到炕柜子里,一搭里埋掉吧!”道大爷说着,盯了我一眼,背着手走出茅屋。

    我仓皇地瞟了一眼枕头匣子,也跟着来到门外。

    忽然,心凛凛一沉。

    放在门口的挎包不见了。

    -2

    “妈妈,今个吃啥呢?”玉锁儿偎在慧大妈怀里。

    “唉——”她忧躁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点青棵面和干苦苦菜,春生一来就吃光了——那本来是她打算万不得已时救命的东西。春天剥的榆树皮、沙枣树皮和树叶子,还有冰草根、马奶芽子、苜蓿根、辣辣酱……早在半月前就吃完了。

    昨天半夜里,她出去解手,隐隐看见队长家的烟囱里冒着青烟,一股尖香的麦面味沁人心脾。

    她就像一条嗅到生人味的饿狼,蹑着手脚到队长家的街门前。

    那儿,已经聚了十来个人,一起“咣咣”地捶街门,却一直没捶开……

    现在,唯一可吃的碱蒿籽还在灌浆……

    嗯,棉花杆子也许能吃!

    玉锁儿出去了老半天,从外面抱来几根棉花杆子。

    她一把抢过来,“喀嚓”一声咬下一截嚼起来:很苦、很涩,没有一点儿榆树皮的甜味,也没有沙枣叶的甜涩,而且硬得跟木头一样。她提心吊胆地再折下一截来。杆子中间空空的,瓤子已经变成一层薄膜粘在鞘壁上。

    “不能吃啦!”她咬了咬嘴唇。

    “妈妈,妈妈,妈妈——”玉锁儿仰着小脸,一双失去光泽的大眼死盯着她。跟着吃了几个月树皮、草粉,玉锁儿红润、娇嫩的脸变得比小米还黄。这几天,又蒙上一层土灰色,眼窝也陷下去了。

    “玉锁儿,听话。啊——”她强忍眼泪,亲了亲玉锁儿,抱着她走进厨房。

    厨房。墙角用土坯砌成的锅灶,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黑乎乎的锅d,活象骷髅的两个眼窝。当地竖着放了三块土坯,支着一把陈旧的铜壶。靠墙泥着一座一人多高的大仓子。她踩在板凳上,拿着一把秃头条帚下到仓子里。好大一阵才扫出多半升掺着土的碎冰草叶子、苜蓿根和沙枣树皮。

    这是最后一点儿能吃的东西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珍贵的“食物”倒进姜窝里,捣成面。然后,到外面从早就剥光了皮的沙枣树上折来几根枯枝。

    火熊熊烧起来,她把草面子下进铜壶里,做出一壶草面糊糊。

    “玉锁儿——玉锁儿——”她盛了两碗。

    玉锁儿瞅着她递过去的草面糊糊:“妈妈,我想吃苹果——”

    “听话,娃娃听话!”

    “妈妈,我不吃——”

    “啪!”她胸中腾起一股怨气,狠狠打了玉锁儿一个耳光。玉锁儿乖乖地接着碗,坐在门槛上唏唏嘘嘘喝起来。

    她颤着嘴唇,哇地一声大哭。

    男人死后两个月,才生下玉锁儿。

    她养了一条黄狗。

    多少年来,她不止一次沉于呆思之中。

    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刚走。

    可春生又来了。

    她一边哭泣,一边想着……

    玉锁儿总算把那碗草面糊糊喝掉了。舀了一碗端到她跟前:“妈妈,吃——”

    她机械地接过碗,任凭泪水大滴大滴落到碗里。

    忽然,大黄狗呜咽着爬进厨房,她一把拉起玉锁儿说:“赶紧走,找春生哥去——”

    -3

    “闰生爹,闰生都四、五天没见啦!”

    女人红润的脸上,却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的肚子虽然还没遭到饥饿的折磨,可是,心里却无限空落。

    “一姓不通婚!叫他跟他的小妈好去。伤风败俗。哼!”

    男人同样红润的脸上又多了一层紫红。显然,他一听到女人的话就非常激动。

    “闰生爹,r快煮熟了,你就去找一下娃娃吧!”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去就打折你的驴腿!”

    这是一个骨架粗宽、身材不高的男人。平常,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他成天都是说:你去拉粪!你去犁地!你去扬场!这会儿,他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为啥?

    女人又在那儿唏唏嘘嘘地啜泣。

    冬花那个死妖精,也不知用的啥办法,叫她的娃娃神魂颠倒……

    已经有半年了,她总是这样无休止地唏嘘。

    儿大不由娘啊!

    冬花的爹,原本就是她没出五服的小叔子。

    两个娃娃,也能算是亲兄妹。

    可两个娃娃,好象前世注定,从小就分不开。

    他们到底啥时辰好在一起的,谁能说得清呀?

    “闰生爹,天造孽,人可不能造孽!我看——”

    “你说啥?放p!谁造孽啦?!”男人突然吼道。

    已经有人饿死了。是谁的责任!昨天,牲口都叫杀光了,到底是谁的责任!一想到这些,他就从心里起火。

    “啪——”一只布鞋底狠狠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只是眼泪肆流,却不敢出声。自从男人当了队长以后,她就觉得应该这样了。可是,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

    女人有泪不敢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她不禁放声大嚎。

    “哇——”

    “我那孽障的娃娃……”

    “再哭!再哭就把嘴缭上!”

    “你这个死鬼!你要断后呀!”

    “啪!啪啪啪……”男人狂燥起来。布鞋底雨点似的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的嚎叫转成低泣。

    “还不快捞r去!”

    一大盆混在一起的驴、马、牛r,冒着腾腾热气,被女人摆在炕桌上。男人拿起筷子,手不禁一阵哆嗦。

    他呼地一下蹦出门去,好像离弦的箭,s往后院。那儿,还拴着一只驴,还拴着一头牛,正在静静地吃草。

    他又弹回到炕桌前,捞起一块r大嚼大咬。

    “嗨!吃!”他向女人叫道。

    “闰生爹,我去找娃娃——”

    “嗯——不行!”

    女人刚刚闪在脸上的一点亮光又一扫而尽。

    “再去看看牲口!”

    女人扭着肥硕的p股出去了。

    从昨天以来,他的眼皮就一直不停地跳。是不是又要发生祸事——

    实际上,大祸临头的感觉,早在多半年以前就开始一直困扰着他了。

    别的公社、别的大队、别的小队,有没有牲口叫抢杀的事情呢?

    一亩地打四万多斤麦子,祖宗八十代都没有过的事,到他手里居然就成了真的?

    他一直有一种欺天、欺地、欺神、欺祖的恐惧。

    今年的庄稼,籽种刚下地,就被饿忙了的人刨出来吃掉了;遗留下来几十亩出了苗的麦子,灌浆还没几天,也被捋光了。

    青黄不接。明年还不知怎样呢?!

    他的眼皮又卟卟乱跳。

    直到前几天,牲口被抢杀以后,他似乎才有点明白,眼皮为啥老跳。

    “闰生爹,牲口都在着哩!”女人脸上的y云已经被外面的风吹跑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把她的红眼挤成一条细缝。

    “嗯!”

    “闰生爹,我总担心……要不,就把牲口杀了,晾成r干——”女人又开始唠叨。

    “行!”他吃惊地瞟了一眼他的女人。她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不过,他自己还没有想好哩。可不能叫女人拿主意。于是,他就立刻改口说道:“再等一等吧!”

    “闰生爹,万一,叫人看着。队里的牲口杀光了,我们还藏着……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呵!”

    “p!”

    “闰生爹——”

    “管球他!队长总不能饿死。要不,我当这么多年队长做啥!?”

    “那——该不会有人偷——”女人刚这样一说,他的眼皮又眨眨地跳起来了。

    “咦——杀了也好——不杀呢——到时候,也算还保护下两个牲口,总还能说得过去——他妈的,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他张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说。

    “闰生爹,牲口先等一等,杀不杀,你想好了再说——要不,还剩下些r哩,闰生四、五天没来啦——”

    “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他仍在絮絮自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闰生爹——”女人终于放开嗓门。

    “你说啥——”男人叫吓了一跳,“啥几天没来了!”

    “闰生几天没来啦!我说,锅里还剩下些r哩,娃娃几天不见音信……娃娃孽障。孽障的娃娃呀……”女人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乱滚。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虚虚幻幻的影子,象闰生,又象冬花;象一块鲜血淋漓的r,又象一个巨大的馒头……

    男人心里那道苦心垒起来的铁墙,眼看就要垮塌了。

    “唉——”他那么忧怨悠远、抑郁地,那么烦躁、担忧地长叹了一声。

    “我——我——我这也是——为了娃娃,饿极了——总能把他们饿散呀——哟!我的眼皮咋老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