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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

们。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后的占领,占有敌国少女,占有她们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费了大半天工夫才寻找到那盆圣诞红。他打算带着圣诞礼物,带着花,以另一种姿态去按响威尔逊教堂的门铃,有了一盆圣诞红,他就不再是昨夜那个执行军务不得已当了屠夫的占领军官了。

    先让英格曼神父去和安全区领导们商讨如何把女学生们偷运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细节吧。也让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寻找他认为下午行动必不可缺的圣诞红吧。我还要回到教堂墓园,这是早上七点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父刚刚出门。

    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孩们都离开了,只有玉墨一人还站在戴涛的墓前。

    法比回过头,调整一下胳膊上的绷带说:“走吧,像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脸上蹭一下,动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见她在擦泪。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玉墨没有走的意思,又回来,一边说:“赶紧回去,外头不安全。”

    玉墨回过头,两只大眼哭小了,哭红了,跟鼻头在小小的苍白脸上形成三点红。她现在不仅不好看,还有点丑。但法比觉得她那么动人。他还看到她这二十五岁错过的千万个做女教师、女秘书、少乃乃、贵妇人的可能性。但他现在相信正因为她没有了那千万个幸运的可能性而格外动人。那被错过的千万个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岁的法比刚从美国回来,偶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要被卖进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积蓄付给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诉法比,她叫赵玉墨。这是他和她共同错过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大概还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怕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失去联系了,我还能找到你家里人。”

    “怕万一我死了?”玉墨惨笑一下,“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死了跟我活着没什么两样。”

    法比不说话了,肩上的枪伤疼得紧一阵、慢一阵。

    “他们只要有大烟抽就行。几个姐妹够他们卖卖,买烟土的。”

    “你有几个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没抽大烟的时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学生差,也上过好学校,我上过一年教会学校。”

    她把父亲怎么把她抵押给她堂叔,堂婶最终怎么把她卖到南京的少年时代简单地叙述一遍。无比家常地、自己都觉得过分平淡无趣地讲述着。讲到那把小剪刀让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讲到小剪刀让她切齿立志:哪怕就是用这下贱营生,她也要出人头地。

    这时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厅里,做完安魂弥撒的焚香和蜡烛气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为教徒准备的《圣经》,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

    法比因为将就枪伤的疼痛,僵着半边身体站在她对面。她对他讲这么多,让他有点尴尬,有点愧不敢当,他又不是她的忏悔神父,她也不是忏悔的教徒。对于常常独处的法比,把过多地了解他人底细看成负担,让他不适。或许叫玉墨的这个女人在做某种不祥的准备。

    她突然话锋一转:“副神父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细,用底细换底细。

    不知怎么一来,法比开讲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样将他留在中国,他的养父和阿婆怎样养大他的过程讲给她听。法比一边讲一边想,似乎从来没人要听他的故事,没有人像赵玉墨这样倾心地听他讲述。对这样的倾心聆听,法比突然暴发了倾诉欲;一些情节已讲过了,他又回过头去补充细节。他认为他讲的那些细节一定生动之极,因为赵玉墨的眼睛和脸那么入神。他说到去美国见到一大群血缘亲属时的紧张和恐惧,玉墨悲悯地笑了笑。这女人对人竞有如此透彻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可以不喝酒。这样的聆听面孔,可以让他醉。

    玉墨说:“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一个神父交谈。”

    法比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妓女交换底细。

    “那你会一直在这教堂里?”

    法比一愣,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生老终死在这座院子,自己的墓会排列在英格曼神父旁边。现在被赵玉墨问起来,他倒突然怀疑起来。可能他一直就在怀疑,只是那疑惑太不经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怀疑并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着。尤其经过昨天夜里,造物主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不是同样好欺吗?他看着这个启发了他的怀疑的女人。他嘴里还在跟她谈着他遇到英格曼神父之后的事情,心里却在延续她十一二岁时错过的那个可能性,她遇到一个讲扬州话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进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暗中等待她长大。等待她高中毕业,成一个教养极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面前,对她宣布,自己已经还俗……此刻法比看着那被无数男人亲吻过的嘴,下巴的线条美伦美奂。她的黑旗袍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这是一具水墨画里的中国女子身体,起伏那样柔弱微妙,只有懂得中国文化的西方男人才会为这具身体做梦——叫赵玉墨的女人那样凝视了他之后,他几番做梦,梦中赵玉墨从那一套套衣饰生生给剥出来,糯米粉一样黏滑y白的肌肤,夜生活沤白的肌肤,让他醒来后恨自己,更恨她。

    也许这恨就是爱。但法比仇恨那个会爱的法比,并且,爱得那么r欲,那么低下。

    让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赵玉墨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她那含意万千的凝视是她的技巧,是她用来为自己换取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糊涂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诚意爱他,他不就完结了吗?难道他不该感激她只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红的眼睛消了点肿。

    她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么多眼泪,少校在天有灵,该知道自己艳福不浅,他法比要是换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会怎么样?她会黯然神伤那么一下,心里想:哦,那个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不同?对她没什么不同。对谁都没什么不同。

    “神父,你现在记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头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问他是否记住了她的底细。她这个轻如红尘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从来没投胎到这世上似的。现在法比万一有记性,该记住即便她如一粒红尘,也是有来龙去脉的。

    法比心里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第十五章

    英格曼神父下午两点多从安全区步行回来,从教袍里拿出五六斤大米。法比把粥煮好之后,把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都叫到了餐厅里。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就在前天,日本兵公然从安全区掳走几十个女人。他们使的手段非常下流,先制造一件抓获中国士兵的事端,调虎离山地把安全区几个领导引到金陵女子学院大门口,同时用早已埋伏的卡车把猎获的几十个女人从侧门带走了。英格曼神父说,安全区的生活条件比教堂更糟,过分拥挤,粪便满地,流行病不断发生,难民间也时而为衣食住行冲突,所以安全区领导们并不觉得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安全区会比在教堂更安全。惠特琳女士和英格曼神父说定,今天夜里开救护车到教堂来,把女学生们运送到罗宾逊医生的宅子里。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发生的事,我姨妈孟书娟在脱险后把它记录下来。多年后,她又重写了一遍。我读到的,是她以成熟的文字重写的记述。我毕竟不是我姨妈那样的史学文豪,我是个写小说的,读到这样的记载就控制不住地要用小说的思维去想象它。现在,我根据我的想象以小说文字把事件还原。

    十二月的南京天黑得早,四点钟就像夏日的黄昏那样暗了。再加上这是个y雨天,清晨没有过渡到白天,就直接进入了暮色。

    英格曼神父这时在阅览室打盹——他已经搬到阅览室住了,为了不额外消耗一份柴火去烧他居处的壁炉,也为了能听见法比。阿多那多上楼下楼、进门出门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心里踏实,觉得得到了法比的间接陪伴,法比也在间接给他壮胆。

    法比从楼梯口跑来,一面叫喊:“神父!……”

    这是魂飞魄散的声音。

    英格曼神父企图从扶手椅里站起,两腿一虚,又跌回去。法比已经到了门口。

    “来了两辆卡车!我在钟楼上看见的!”法比说。

    可怜的法比此刻像个全没主意的孩子,英格曼神父站起来,鹅绒袍子胸口上的长长刀伤使袍子的里子露出来,那是深红的里子,创面一样。可怜的他自己,竟也是个全无主意的孩子。

    “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不要出一声,房子被推倒都不要出来。”他说着,换上葬礼上穿的黑教袍,拿起教杖。

    到了院子里,英格曼的眼前已经一片黄颜色,墙头上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坐得密密麻麻,如同闹鸟灾突然落下的一群黄毛怪鸟。

    门铃开始响了。这回羞答答的,响一下,停三秒,再响一下,英格曼看见法比已从厨房出来了,他知道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都接到了通知。他向法比一抬下巴,意思是:时候到了,该你我了。

    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并肩走到门前,打开窥探小窗口,这回小窗口没有伸进一把刺刀,而是一团火红。英格曼看清了,少佐左手将一盆圣诞红举向小窗,右手握在指挥刀把上。

    “何必用门铃?你们又不喜欢走正门。”英格曼神父说。

    “请接受我们的道歉。”少佐说。同时他的马靴碰出悦耳的声响,然后深深麴了一躬,“为了昨晚对神父大人的惊扰。”

    为了这两句致歉,难为他c练了一阵英文。

    “一百多士兵荷枪实弹来道歉?”英格曼神父。

    翻译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戴金系边眼镜的儒雅汉j。

    “圣诞将临,官兵们来给二位神父庆贺节日。”翻译说道。这回他主子只是微笑,台词由他来配,看来事先把词都编好背熟了。

    “谢谢,心领了。”英格曼神父说,“现在能请你的士兵们从墙头上退下去吗?”

    “请神父大人打开门吧。”翻译转达少佐彬彬有礼的请求。

    “开不开门,对你们有什么区别?”

    “神父说得一点不错,既然没区别,何妨表示点礼貌?”翻译说。

    英格曼神父头一摆,带着法比走开了。

    “神父,激怒我们这样的客人是不明智的。”翻译文质彬彬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过。”英格曼停下脚步,回过头对闭着的大门说:“后来发现,对你们来说,激怒不激怒,结果都一样。”

    法比轻声说:“别把事情越弄越坏。”

    英格曼神父说:“还有坏下去的余地吗?”他绝不会放这群穿黄军服的疯狗们从正门进来。让他们从正门进来,就把他们抬举成人类了。

    他回过头,暮色中的院子已是黄军服的洪荒了。一群士兵找到斧子,把大门的锁砸断。少佐带着十来个士兵大步走进来,像要接管教堂。

    “这回要搜查谁呢?”英格曼神父问道。

    少佐又来一个躬躹。这个民族真是繁文缛节地多礼啊。翻译用很上流的造句遣词对英格曼说:“神父阁下,我们真是一腔诚意而来。”他说着略带苦楚的英文,少佐以苦楚的神情配戏:“怎样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呢?”

    英格曼神父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窝里,灰蓝的目光冷得结冰。

    “好的。我接受你们的诚挚歉意,也接受你们的祝贺,现在,让我提醒你们,出去的门在那里。”神父说。他转过头,似乎领头把他们往门口带。

    “站住!”少佐用英文说道。他一直演哑剧,让翻译替他配解说词,这时急出话来了。

    英格曼神父站住了,却不转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少佐对翻译恶狠狠地低声授意,翻译翻过来却还是厚颜的客套:“我们的节日庆祝节目没开始呢?!”

    英格曼神父看着少佐,又看一眼满院子的手电筒光亮。暮色已深,渐渐在变成夜色,手电筒光亮的后面,是比夜色更黑的人影。

    “在圣诞之前,我们司令部要举行晚会,上面要我邀请几位尊贵的客人。”他从旁边一个提公文包的军官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上面印有两个中国字:“请柬”。

    “领情了,不过我是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让那张封面印得很漂亮的请柬,在他和大佐之间尴尬着。

    “神父误会了,我的长官请的不是您。”少佐说。

    英格曼迅速抬起脸,看着少佐微垂着头,眉眼毕恭毕敬。他一把夺过请柬,打开信封,不祥预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颤抖。少佐让一个士兵给神父打手电照明。请柬是发给唱诗班的女孩的。

    “我们这里没有唱诗班。”英格曼神父说。

    “别忘了,神父,昨夜你也说过,这里没有中国军人。”

    法比从神父手里夺过请柬,读了一遍,愣了,再去读。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把请柬扔在地上,咆哮一声:“活畜生!”江北话此刻是最好的表白语言。法比转向少佐,面孔灰白:“上次就告诉你们了,威尔逊学校的女学生全部给父母领走了!”

    “我们研究了著名的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的历史。女学生中有一小部分是没有父母的。”翻译把少佐的意思译得有礼有节,一副摊开来大家讲道理的样子。

    “那些孤儿被撤离的老师们带走了。”法比说。

    “不会吧,根据准确情报,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还听见她们在这里唱诗,大日本皇军有很多中国朋友,别以为我们初来乍到,就会聋,会瞎。”少佐通过翻译说。

    英格曼神父始终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谁把这些女孩子们出卖了?也许他提供这致命信息时以为日本人是真想听女孩们唱诗,想忏悔赎罪。日军里确实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卖女孩子们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军人是怎样一群变态狂,居然相信处女的滋补神力,并采集处女刚萌发的体毛去做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让他们避邪,让他们在枪林弹雨中避过死伤……英格曼神父脑子里茫茫地浮过这些念头,等他回过神,法比正用身体挡住少佐的士兵。

    “你们没有权力搜查这里!”法比说,“要搜查,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样。

    手电筒后面,一阵微妙的声响,一百多士兵,刀、枪、肢体都进入了激战状态,士气饱满,一切就绪。英格曼神父长叹一声,走到少佐面前:“她们只有十几岁,从来没接触过社会,更别说接触男人、军人……”

    少佐的面孔在黑暗中出现一个笑容:听上去太合口味了,要的就是那如初雪的纯洁。

    少佐说:“请神父们放心,我以帝国军人的荣誉担保,唱完以后,我亲自把她们送回来。”

    “神父,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法比用江北土话质问英格曼神父:“我死也不能让他们干那畜生事!”

    “她们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父说。

    少佐说:“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鲜花、美食、音乐,相信她们不至于那么愚蠢,拒绝我们的好意,最终弄出一场不愉快。”

    “少佐先生,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点时间,让她们洗脸梳头,换上礼服,再说,也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事情原委好好告诉她们,叫她们不要害怕。你们是她们的敌人,跟敌国的士兵走,对她们来说是非常恐怖的,万一她们采取过激行为,自杀自残,后果就太可怕了。”

    英格曼神父的著名口才此刻得到了极致发挥,似乎他站在第三者的局外立场上,摆出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既为少佐着想,又为女学生们考量。

    “你以为这些畜生真要听唱诗?”法比说。

    “神父,你认为多长时间可以让孩子们准备好?”少佐通过翻译问道。

    “三小时应该够了。”

    “不行,一小时,必须完成所有准备。”

    “至少要两个小时!”

    “不行!”

    “两个小时是最起码的。你总不愿意看着一群饥寒交迫、蓬头垢面、胆战心惊的女孩子跟你们走吧?你希望她们干净整洁,心甘情愿,对吧?我需要时间劝说她们,说你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不j,对吧?否则她们集体自焚怎么办?”英格曼神父说。

    老神父的苦口婆心让少佐郑重考虑了几秒钟,说:“我给你一小时二十分钟。”

    “一小时四十分。”英格曼神父以上帝一般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英格曼神父赢了这场谈判。

    “同时,我请求少佐先生把士兵们带出去,你们这样的阵势,指望我怎么镇定她们,消除她们的恐惧?她们不是社会上的一般女孩。请你想象一下,修道院的高墙,她们学校跟修道院很接近,学校就是她们的摇篮,她们从来没离开过个摇篮。所以她们非常敏感,非常羞怯,也非常胆小。在我没有给她们做足心理准备之前,这些全副武装的占领军会使我所有的说服之词归于无效。”

    少佐冷冷地说了一句,被译过来为:“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英格曼神父淡淡一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