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书院 > 都市小说 > 王小波十年祭 > 第 1 部分

第 1 部分


    艾:看过,里面有个革命家,睡钉子床什么的。

    王:他有意识改变自己,吃很多小牛r,干体力活,锯木头什么的。有一次有一个人的马车惊了,有一个贵妇人坐在上面,他过去一把揪住了马脖子把马车救出来了。我们当时看到这儿,“文革”时期,这些书也都在地下流传,我也就想我应该改变我的体质,当然由于吃不到那么好的牛r,就吃了很多馒头。

    艾:听你说来,好像你还有一点理想主义气质,好像小波没有。有吗?

    王:小波怎么没有,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讲一点不太革命的话,小波都很气愤地指责我,这就是“文化革命”的事。他到云南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傻x青年。其实,我妈妈是想保护他,带到干校去多好啊,他就不用受那个苦了。他跟着我妈妈,生活各方面都会好一些。

    宋:就是,在干校起码吃饭不成问题。

    艾:他后来有一篇文章,说,萧林她们,要去缅共,也邀了他。他说他想了一个晚上,抽了一条烟,还是决定不去。说人家也没有请我去。看了吗?

    王:当时就是那样,很多青年都是傻x青年。

    宋:他们不在一个县,萧林在瑞丽,小波在陇川。

    艾:他们有的人看了《黄金时代》,就想问:王小波,这是不是你的经历啊?有的人就愣说,他真是有个女朋友,在那儿当医生。

    宋:那都虚构的,他那时才多大呐,16啊。

    王:他那时想去云南,觉得那儿有少数民族,西双版纳,特别浪漫,有美丽的风光,看过一本书叫《美丽的西双版纳》。另一方面,他觉得,从小在干部大院里长大,觉得经常在一块,特别俗。所以,他决定摆脱这个世俗的圈子,满脑子的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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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岁月/艾晓明(4)

    艾:你那时已经去煤矿了,你劝过他吗?

    王:好像也劝过。

    宋:谁他也不听。家里人都劝他跟我上干校。

    王:他觉得跟着妈妈,过舒适的生活,好像这个志向太小了,得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

    艾: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的吧,看银河文章里写的。

    王:他真正开始写恐怕还是回城以后。小波看书很早,很小就开始看。但“文化革命”还是玩,那时候对小孩来说很开心。对小波那么大的孩子,是个很好玩的世界。我那时候呢,开始还很开心,后来就不开心了。因为我记得就在那个小红楼前面,突然一下,广播响起来了,广播新闻,以后取消大学考试升学,由工农兵推荐。我一听,完了,心灰的感觉。你看咱们家这政治条件,哪能推荐得上去。小波他们当时还小,他们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自己组织了小红卫兵,写大字报。玩。

    宋:一些孩子,一块住,一块吃饭。

    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过人大的武斗,他就是没看过,至少他也听其他的孩子说过。

    艾:《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写过,自己家住的房子被改造成了一个铁蒺藜,用的武器,从竹矛时代进入铁器时代。

    王:确实武器在不断地演进,一开始是用矛,然后,无论清华北大,都是把书来做护具。因为书也不是很重。他们把西藏放牛的投石器都引进了。人大的红卫兵还从外校请了一个投石专家。

    艾:在小说里,就是个小孩,小说的主人公。

    王: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个人拿来给我看,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包一个石头,然后两根绳子,一根绳子长,一根绳子短。一根握在手里,然后把这个东西甩出去,可以甩出去很远。

    艾:两个楼对着打,人都在楼顶上打,还是对着窗户打?

    王:对着人打,窗户都堵成枪眼,像堡垒的枪眼。我就听他们讲,有一次,有一个人不慎把手露在窗户外头,一块大石头扔过去,4个手指头马上碎了。

    艾:人大的学生也很野啊。

    宋:哎,那时候,你在哪儿呢?

    艾:我在武汉,不过也来过北京。见毛主席啊。

    宋:小波,大炼钢铁他也写一写,其实大炼钢铁时候他还小。

    艾:小平你说小时候你跟着小波,他去看蚂蚁,看蚂蚁喝水?

    王:马蜂。有一天中午,的人,大家中午都睡觉,下午上班。天很热,妈妈也让我们都睡觉。我就看见他起来了,一摇一晃的,我就跟着他。他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呢,看见有一个水龙头,地上有一大摊水,他就去滋那个水龙头。地上有马蜂,马蜂在喝水,他滋那个马蜂。

    艾:他发现你跟着他没有?

    王:好像没有。

    艾:他受你的影响,后来在好多作品里提到你。

    王:其实,我那时在煤矿,如果可能走上文学道路,我一定走,但是当时,允许写的那些东西,都特别恶心。没法写。

    艾:你最早看到小波的东西是他下乡回来,还有在工厂里写的,是吧?

    宋:他没上工厂以前,还在家呆了一段时间。

    艾:他以前写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次他说他以前的字写得好,给我看他写的字。我看字还可以,没好意思细看他写的什么。好像是写一个女孩子约会,后来,男孩变成女孩,女孩变成男的。我认识他已经很晚了,是在他很成熟,创作上很成熟的时候认识他的。

    王:当时我看他的东西,我说,你写的东西,等你死了100年才能问世。根本不能发表。当时他写的东西,都放在我们那个小屋里,都特别安全。

    二、“一把把威尼斯金币”

    王:你知道我们当时很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吗?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首诗,我给小波介绍。后来我们俩都能背。

    红色的和白色的被抛出去,揉成一团,

    成长岁月/艾晓明(5)

    一把把威尼斯金币向绿色的投来,

    而给那飞掠过的窗户的黑色手掌

    分发着一张张亮闪闪的黄色纸牌。

    这是描写城市的。

    艾:这诗挺可以的。

    王:很好啊。早期他是印象派。

    艾:他那时候是未来派诗人。

    王:比方,他说,灯光,给一些向前奔跑的人们戴上脚镯。他是描写城市的,这个城市杂沓的车,灯光从那边穿过来,就是给人们戴上脚镯。像那个分发着燃烧的黄色的纸牌,这就是晚上汽车扫窗户的那种感觉。

    艾:这很有诗意。

    王:还有——

    人群——这只毛色斑斓的灵活的狸猫——

    浮动着,蜷曲着,被一扇扇大门吸引

    我记不得了。他有很多句子都很棒。他说诗:这不是诗,这是凝结成一团的痉挛。很有力度啊。这是对诗最高的评价了。

    艾:我印象中记得的是他的一些政治诗,什么列宁啊,开会啊。楼梯式,标语口号。

    王:他有很多诗,我们那时一边看一边想,琢磨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文化革命”以前的事。我十多岁,上初中,初一初二的时候,小波就更小,小学的时候。

    艾:是自发的喜欢,也没有人推荐,你们自己挑这个看的?

    王:谁给我们推荐啊?我们就自己在书架上搬过来看,觉得很有意思,就琢磨这东西。一开始看那个分发着黄色的纸牌,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就明白了,他是描写城市的喧嚣,各种杂乱的东西,特别是光影。

    艾: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喜欢这些东西,也还是很奇怪。

    王:是很奇怪。

    艾:对语言的东西有一种感应。

    王:不是,是对形象的东西的一种爱好。这个在我们家可以说是个传统。小波很小的时候,他蹲在那儿傻呆呆地看,他在看什么?他绝不是在发愣,他在看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的东西。这个东西别人可能觉得没意思。

    艾?:看他写的《万寿寺》,写千年以前的长安,有什么树,有什么花香,都很美。

    王:他那个东西,我觉得就是印象派色彩。完全是从光影、印象的交织,从这个想象发展出来。

    艾:有的人一生也不会这样想象,你教也教不出来。

    王:这是天赋。我好像记得,那就更早了,那时小波,还没有加入我的集团,我的group,我记得我在几岁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就有,现在小孩都没有,那种感受。现在我的两个孩子,我能知道哪个有,我那个小的有,大的没有,大的是一个平常的孩子,特别活泼;那个小的,有时就在呆呆地,就在想什么事情,我知道她一定在想着一些念头,跟我小时候想的,鬼头鬼脑的,有点相似。比如说吧,那时候6岁时,刮大风吧,就在楼上,看楼下,风刮起那个尘土,把那个纸卷到空中。然后,就觉得,特别有魅力。可以看半天,想很多东西。当时我们住在人大铁狮子胡同一号,好像是木楼,是段祺瑞的执政府,那是像教堂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我带着小波,最小的晨光不去,还有姐姐,我们几个人去玩。好像也是一种历险,我们有一次还走到水牢里去。下面还有水,走来走去,好像都有提供幻想的余地。就是说,很多东西别人看来丝毫不出奇,可是比如说有些人看来,我们看来,可能就觉得很美。至于美在什么地方,用文字来描述,也很困难。这就是说,也许文字并不是传达美的一种妥善的渠道。但是我们没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只好用它了。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艾:那还有画画、音乐呢。

    王:也可以。所以你看小波那些东西,他也是传达一种意象,一种意境。我就感到,他和我一样,一定和我感受一样。世界上的因素太美,太复杂了。能区分出一万种、两万种,可以躺在那儿随便想象各种意境。我就知道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心灵。如果有这样的心灵的话,你可以当画家,也可以当音乐家,可以成为诗人。就是说,小波成为一个作家,他一定是有这方面的心灵,他一定是有的。

    成长岁月/艾晓明(6)

    艾:你什么时候觉得他有?

    王:后来我们就有一些交流。

    艾:你跟他交流有没有觉得他小,或者他对你有没有刺激,反过来。

    王:也有啊,比如说他选择的一些东西。他和我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我更喜欢带有圣徒色彩的东西,好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东西,我一看见这些东西,我就被吸引了。还有特别fresh那种新鲜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我觉得我本能贴近这些东西,而小波呢,好像这些方面跟我不太一样。他喜欢什么东西啊,他喜欢就是那种佛头着粪,调笑的东西。像马克·吐温,一见了,乐得了不得。我开始看马克·吐温,有点受他影响。我们跑到那个书市去挑书,我挑的书呢,有点senttal。

    艾:那是哪年的书市啊?

    王: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呢。我大概12岁,他十来岁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时旧书摊上也有好多书,我们凑一点钱就去买。然后转来转去,我买的书就是有点senttal的,有些想象,有些自然的描写,一些风土人情。我在那里面,能看出好多味道来。可是小波呢,喜欢看马克·吐温。他专拣马克·吐温的书看。我看马克·吐温,开始还不太看得进去。觉得离我的那种理想,那种宗教意识,美的理想,好像差得很远。可是后来呢,我也喜欢,可以说我是受他的影响。我现在在小波的作品,特别是他早期的作品里,处处看到马克·吐温的影子。很多影子能看出来,你看关于蛇颈龙的描写,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子。

    艾:你是指马雅可夫斯基那种很特别的想象是吧?

    王:不是想象,就是那种新颖。有些东西在你面前,特别难忘。多数人,注意某种东西,其实这种东西呢,可能也是很好的东西,但是,由于人人都注意到,这就不稀奇了。现在有些人,比如小波,他注意到的东西,是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他把这个注意了,他记住了,他过了多少年以后,把它加工了,写出来,别人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吧?所以艺术家无非是换了另一种角度看问题。你说一般人写“文革”,怎么写的,从一个大的脉络来写,是吧?可是这个大的脉络呢,恰恰是小波不喜欢的。他不喜欢那种东西,他从心里面憎恶那些东西,那种教条的说教。这都是我过去对他的了解。早期他本能地远离一切政治的东西。他的东西,可以理解成一种纯艺术的作品,纯粹的一种美,或者一种喜剧感。

    所以后来,他可能有变化,特别是写到《黑铁时代》,我觉得那个好像介入到意识形态,太多了。和那种纯粹的艺术境界,距离远了。

    艾:你觉不觉得,在《未来世界》那些作品中,那种施虐狂…受虐狂的组合很多?

    王:我怀疑,他是不是对同性恋,施虐狂…受虐狂这些东西研究得太多了,他的脑子就移情了,移到那边去了。再一个呢,我怀疑他的身体内部有一些病理性的变化,是不是影响他的思维。肯定那时候,他的心脏,会影响他的整个状态。我是怀疑,他的身体状态是不是影响他的作品。

    艾:身体状态,肯定影响心境。

    王:影响心境,也影响作品的风格。

    艾:或者,有时候,也会有一种生命的紧迫感,或者说是危机感。

    王:对未来,不看好。

    艾:你妈妈对你们的兴趣方面有没有影响?

    王:在文学方面,我想我们有这方面的爱好、才能,多半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因为我妈妈她们这边,都是很现实的,不会有那么多的空想,不会幻想什么东西。

    艾:你妈妈这边家族比较可以在中国这种生活环境里生存下来。因为不是这样一种现实的、坚强的素质,那么,碰到什么事情,自杀啊,疯狂啊,很容易发生,就很难维持一种平和的生活了。看你妈妈,经过那么多事,心态还是挺平和的。好像女性,不是知识分子很细腻的那种,她们的生命力比较坚韧,不那么容易被毁灭。我看小波的文章里有时写到你姥姥,不信亩产万斤粮,如果一个家庭里面有这么一股平衡的力量,也可以帮男性分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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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岁月/艾晓明(7)

    王:因为她们都过过特别贫苦的生活,其实,越是吃过苦的人,越是生活在贫穷困苦的环境中的人,她们的生命力越强。你看那个自杀的人,一般家庭环境都还可以,至少是衣食无忧,这样的才自杀。吃不饱饭的人,穿不上衣的人,一般都不会自杀。

    艾:我看《炎黄春秋》里写你父亲的文章,说他后来很伤心,说你都不赞成他的看法,是吗?那么你的看法对他来说很重要了。

    王:我父亲那时候,78年以后,在我看来,他脑子已经坏了,很迟钝了,他脑血栓。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病了。特别是我妈妈,还对他有很多幻想。觉得他好像还能做多少事情,还能写书。他搞的是形式逻辑,我在社科院学的数理逻辑,我觉得别开生面。

    艾:两者的区别是什么呀?

    王:一个是现代的东西,一个是古代的东西。数理逻辑,实际上在中国,一开始教的不能算数理逻辑,就是符号逻辑。

    艾:就是你在沈有鼎先生这儿学的,是符号逻辑?

    王:符号逻辑,后来也学过数理逻辑。但是比起传统的逻辑,已经高明太多,简直就是说,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搞逻辑的人有不少不懂数理逻辑。而且,他们视数理逻辑为畏途。

    艾:小波的作品也有逻辑推理,随笔里也有。看《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如果是这样,就怎么样,如果是那样,又会怎么样。他那样推理,可以推出一个很荒谬的结论。杂文里面也有逻辑推理,很多,是一种论述方式。

    王:还有一些怪论,那都是从符号逻辑那儿来的。因为那时我学那个,我也拿书回来,跟他聊两句。他很感兴趣,也看,李银河也看。所以小波具备一些逻辑的知识,对他写小说很有帮助。实际上我觉得中国人常常思路不清,太缺乏逻辑训练。而西方人,比方说美国人,哪怕是引车贩浆之流,他们的头脑都比较有理性。至于受教育的人,就更有理性,他们想问题的方式跟中国人很不一样。

    艾:那天在会上,你听了好多发言,觉得怎么样?

    王:第一条,我很佩服,觉得口才都特别好。整个来说,中国大陆出去的学生,全都比台湾人会说话。尤其是北京人,就更能说话。

    艾:他们讲了对小波作品的看法,或者印象,你感觉怎么样。

    王:我听他们讲,一边也琢磨琢磨,好像觉得有些东西,和我距离太大。因为小波,你想,他这样一个人,他就是喜欢佛头着粪,好像给李先生头上,打一个暴栗。

    艾:他写东西,我想,在这个行当上,他已经走得很远。我觉得一个人要做一个东西,他想做到尽善尽美的时候,他就已经离众人很远了。你很执迷的时候,周围的很多东西,你都忘记了。然后,周围的人要想进入啊,也要很长的时间。他不是马上就能体会到这个东西好,值得你这样千辛万苦。不是的。什么样的人能体会到你的千辛万苦,就是跟你做过同样事情的人。一个作家举例,比方演奏一个古典的交响乐,你把中间的东西都删了,叫大众听,听不出来的。但是行家听得出来,哪个音符少了,哪儿高了半个音,他一下子能听出来。而且,他能从那里面,从那个东西的完美和举世无双之处,得到最高的享受。

    王:不是,你说错了。真正的音乐天才是不需要培养的,他哪怕只有3岁,你有个音符弹得不对,他就觉得了,心里就不舒服。他本来是一种特别舒畅的感觉。

    艾:那你说的是另外一种情况。

    王:所以说能欣赏音乐的人,从年龄上讲可以是最小的人。而文学作品呢,就要求年龄大一点。

    艾:像小波这种,他做的,在技术上很专业,就是说有很多奥秘在里头,你不是一下子都能琢磨出来的。你看他的书,一般的读者,都可以看,也可以喜欢,但和一个行家来看,是不一样的。行家看了,他就会觉得,啊,这个迷宫砌得精彩,因为我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砌成的。行家知道,难在哪儿。一般人来说,他可以进去玩,也觉得很好玩。

    成长岁月/艾晓明(8)

    王:可是你要说,一个人听音乐的时候这么听,我就要说,他根本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