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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

停止下来了,只好一直点下去,我痛苦极了,从梦中哭醒过来。

    我从座位底下爬出来,还是找不到位子。乘警从车厢走过,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我把马桶包晃来荡去,也不担心钱会从里面飞出来,我的脑袋是昏的。我来到车厢连接处,靠在那里,看到车外的一片美丽的山坡,翠绿得像涂在上面一样,有一群绵羊三三两两在草地上,它们很温馴,弓着肥嘟嘟的身体弯腰吃草,就像一个个白色的气泡一样,仿若画上的事物,非常宁静。我靠着车窗,望着窗外这一幅和我梦中完全不同的画面,突然落下泪来。一股悲伤击碎了我的胸膛。

    。。。。。。现在我已经报了仇,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喜乐,因为我原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的理想也不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挤在这车上,我也不应该背着几十万的钱,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学门手艺,找个工作,更好一些的话我想当个作家,因为我看了很多的书。我还会娶个妻子,生两个小孩。可是现在的我,疲惫地靠着车窗,我的前方是遥迢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三天三夜后,我突然在贵州一个叫贡达的地方下了车。我没有计划,只是想找一个很荒僻的小地方下车。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小镇,很多包了头巾的妇人手上拿着蛇走来走去,她们是在兜售蛇。我在一家杂货店的土墙上看到一张通缉令,虽然跟我没关糸,但我仍觉得这里不安全。我的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本人不像,但我还是进理发店剃了头发,又留上胡子。下午,我又上了一辆去深水的汽车。我不知道深水在那里。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在半路就下了车。我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山坡。我看天色慢慢变黑,感到又渴又饿。但更沉重的是困倦。我看见有个亭子,就走过去。我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叫醒,这时我听到了亭子底下小溪的流水声。好像已经是夜里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没有恶意。他说在外面露宿要着凉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起身要想离开。他说,我姓王,是沐恩堂的牧师,你不要害怕。他的手指着远处,那里有一处灯光。我知道什么是牧师,牧师跟和尚一样,不是坏人。我说我是赶路的。他说,你跟我到教堂吧,你不能睡在这里,溪水很y,要得风湿的。

    我实在太饿了,就跟他到了教堂。这是一间并不宏伟的教堂,甚至有点儿寒碜,麻石条砌成的墙,上面挂满了爬山虎,表示这幢房子已经古老。王牧师说,这是英国人盖的,已经有八十几年了。我们走上了长长的屋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宽的屋檐。里面走出几个妇人,牧师跟她们说了几句,她们把我领进了一间屋里。

    我吃了一大盆面条后睡了。我睡得很香。我的马桶包就搁在桌子上。直到太阳照到我的脸,把我催醒。我听到了一阵歌声。我起身走出房间,看到教堂里聚集了人,他们在唱歌。我觉得新鲜,就站在房间门口看。

    王牧师开始讲道了。他讲的我听不太懂。但后来我听懂一些了。他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女人做了jy的事,规定可以用石头砸死她。但耶稣对站在旁边想砸死她的男人们说,你们哪个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死她。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砸她,却都一个一个退下去了。这个故事很好懂,它告诉我们,有罪的人是不能用石头砸别人的。

    我有些困倦,想提了东西悄悄离开。这时又开始唱歌。旁边一个老妇人把手中的歌本递给我,我只好拿着。这时,他们唱了一支歌,叫《曾否就主洗罪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的时候心里一阵想哭,我觉得我不但是数羊的人,我就是一只羊。

    我留在教堂做了半个月的义工,钉椅子,他们管我的饭吃。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觉得到处充满危险。听说山下就是黄城县,我就更不敢去了。我在教堂呆了半个月,钉了一百条椅子,教堂的椅子都要换了。我跟王牧师说,我是修油烟机的,他马上就相信了。他正在用油漆刷椅子。我说,你讲的故事我有的听懂,有得听不懂。他说,哪些听不懂,你说来看看。

    我说,那些男人没有qg,为什么不可以用石头砸她?

    王牧师说,他们也有罪啊。

    我说,但他们没有犯qg的罪。

    王牧师放下油漆桶,说,人的罪有两种,一种是行为的,就是犯的罪行,另一种是心里犯的罪,你虽然没有做出来,但你想做,你在心里已经做了,这叫罪性。不一定要犯出罪行来,但每一个人都有罪性。

    我突然问,你有吗?

    王牧师望着我,笑了,有啊。我也是一个罪人。

    我说,你有罪为什么还能在上面讲课呢?

    他说,因为我已经向上帝忏悔了。

    我问,那你就没罪了吗?

    他说,有,但看上去没了。

    王牧师用手中的刷子把椅子上一块污迹一刷,白漆就把它覆盖了。

    我没吱声。继续钉椅子。我钉的椅子王牧师都把它刷上了白漆,看上去很好看。

    晚上,我一个人在想。我想到了很多,我想,我杀人没有罪。我对王牧师说的罪性仍认识模糊。

    第二天上午,王牧师继续刷油漆。

    我开始心不在焉。我问王牧师,罪性看得着吗?我心里想,如果我看不着,我就不相信我是有罪的。

    王牧师说,要有光,才能看见。

    这话太深奥。但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因为我刚杀了一个人。我把他称为报仇。在我的理解中,报仇是公正的,没有问题的。我不怕抓,但我心中交战,我得说服自己,我做的一切没有问题。我有我的公义,我的标准。

    我问王牧师,那谁有权利拿石头砸那个女人?如果没一个人敢砸,那不是谁都可以做坏事了吗?

    王牧师说,上帝。

    我说,上帝在哪里呢?他又不是人,他怎么管呢?他管得着吗?

    王牧师说,受上帝托附的人,可以使用权柄。但不能随他自己的意思,因为他不是直接权柄,人都只是代表权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地上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没有人像上帝一样是圣洁的,所以人都没有权利管别人,只有当他代表上帝的时候,才能管理别人,所以他是代表权柄,不是权柄,明白了吗?

    我说,听懂了。

    王牧师说,代表权柄是会害怕的,因为只要他做得不对,随自己的意思,他的权柄随时会被收回,所以他会很谨慎,也很害怕。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管我们的人一点也不害怕。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个月,就又离开了。但我决定在这个地区呆下来,我怕被人认识,就躲在黄城郊区的一个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个房子住下来,钉椅子卖。我用钱买了一本身份证,改名叫李百义。我就这样干了一年,并没有危险的风声。我到镇上也没有看到通缉令和布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杀人的事情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我不是一个杀人犯,所以我很快就会把它忘记。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第二年我开始正经做事了。我有一笔钱存在银行里,我要用它做我从小想做的事。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把七里堡一个张姓老板的机砖厂买了下来,召了十几个工人。我的脑袋比他灵,他的厂子快办不下去了,我接手后改为生产一种现在很难见到的仿古青砖,就是古代建筑常用的那种砖。因为我发现几十里外的河边就有这种用于做青砖的泥。成都和贵阳的建筑包工头直接到我们这里进货,我的订单多到做不完。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厂,这是专门烧制瓷砖的工厂,生产一种耐磨防滑的地砖,很受装修商的青睐。又过了一年,我从澳洲引进一种一次成型的外墙材料,这种东西有很多花样可供选择,可以在建筑物的外墙建立模子,然后一涂成型,干透后比瓷砖还结实,但比瓷砖漂亮。它还可以用作停车场的地面装饰,能有效缩短施工时间,提高效率。

    我告诉你,我对钱是什么概念。自从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心脏之后,我就知道,钱不可以给我的今生带来幸福。幸福绝不是钱这种东西能把握的。我现在有大把大把的钱,但我的妹妹不能复生了,我的父亲也不能复生了。我也不能复生了,从我跪在泥土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我现在活着的仅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赚钱,只是在证明我是一个对社会和人类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这世界上。至于我的个人幸福,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包括我自己。

    我开始有步骤地实施我的慈善计划。我把我挣来的钱用于两个部份,一部份用于扩大再生产;其余的都用于周济穷人。我一般通过我的副厂长老周办理捐款事宜。我几乎不出席任何捐赠仪式。我不是怕自己暴露身份,我已经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善人,好人。我认为这世界上没什么好人。牧师说得对,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当中,有的人还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们更卑践。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刚好在土坝发生泥石流。我参加了抢救工作。我在救一个叫黑嫂的妇女时被泥石流打到,双腿鲜血淋漓。老周要我上医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背回厂里,请了大夫来包扎。所幸没伤着骨头。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来造访我。他没经门卫就一个人窜进来,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我在抢救现场看见过他。他问,你就是李百义?

    我说,是,我是李百义。

    他凝视着我,点头,哦,你就是李百义。。。。。。

    他说话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危机像烟一样扩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并没有过去。我杀的人复活了,他要计算我的罪,我并不惧怕计算我的罪,我欢迎计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会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性,我没有罪行,我杀人是被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权利。我杀人之前经过审判,可是我父亲死时却连审判都没有。我静静凝视着来人,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可是他却说,我叫陈佐松,是黄城县管民政的副县长。

    我想起来了。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很奇怪,我竟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我以为那个时刻来临了。我无数次地想像过这样的画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我就自动伸出手,像许云峰一样镇静自若地被带上警车。这是我经常在书上看到的情景。我认为这种场面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在我的经验中,正义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现的,我的知识也告诉我,正义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里出现,它会产生一种无法阻挡的迷人的悲剧感。

    所以,当我出现在法庭上时,我计划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慷慨陈词,把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公之于众。我要告诉大家,我犯的是什么罪,而别人犯的是什么罪。如果他们也能认罪伏法,我愿意从法庭直接押上囚车,执行枪决。我好像在等待这个时刻到来,甚至盼望它的来临,因为这个秘密堵在我的心里很多年了,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承受这个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挣钱作慈善,夜里,我思绪翻滚。我多么想找一个亲密的所在,向它诉说,向它认罪。我说不清这是要它来担当我的罪,还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过去,没人来分享这个秘密。所以,我几年来常会做同样的梦,在梦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陈词,诉尽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后我就走向刑场,我会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来,才知道一切并没有发生,我多么失望。醒来时,我的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现在,这个人看来并不是要把我带去我想去的地方。

    陈佐松说,你救了人,黑嫂要谢谢您。

    我没说什么。

    他说,我不代表组织,所以我一个人闯进来,你不介意吧。

    我说,不介意。

    陈佐松站起来,在我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我那张破沙发上坐了几下,沙发太破了,海绵从里面露出来。他用力颠了几下,弹簧竟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望着我,说,有意思啊?还会发出声音。他又颠了几下,突然叫了一声,弹簧从皮里弹出来,刮了他的p股。我叫老周赶紧带他到医疗室上药。

    他撮着嘴对我说,今天我是来看你的,没想到我倒要去上药。今天我没给你带礼物来,那种东西没用,等你腿好,我请你吃酒。

    。。。。。。陈佐松的到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半个月后,他又来了,用他的车载我到郊区一个野味酒家喝酒。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陈佐松不劝酒,只顾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开始说话了。他说,我观察你好久了。

    我没吱声。

    你是个异人。他说,我今天不以副县长名义和你吃酒。他总是把喝酒说成吃酒。他说,我们是朋友。从今天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我活了几十年,现在都四张了,看过多少事多少人,没几个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个。

    我说,我不明白。

    陈佐松笑了,说,不,你最明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这个人信得过,我心中有数。昨天晚上,我拒绝了一个贿赂,总数是十万元。你相信吗?

    我看着他,说,这很好。

    陈佐松说,关鍵是我拒绝了它,应该很快乐才对,你不想干的事,证明它是有危险的。但是我避开了危险,心中却不快乐。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问我?

    陈佐松说,应该问你,你捐出那么多钱,自己却坐那样的沙发。我们在为该不该拿钱烦恼的时候,你却在往外送钱,所以你的意见是有参考价值的,我要问的是,你快乐吗?

    我说,是。

    陈佐松看着我,说,你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说没有。他喝了一口酒,说,老实说,我十年来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了解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让我振奋,我是律师,但我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观察你好久了,我觉得你是快乐的。

    我说,你说得对,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举起酒杯说,我对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感动。但感觉情境有些不真实。

    陈佐松说,不过,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不要再躲在后面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很谦虚。但你应该出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我想请教。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没什么原因,你躲在后面,我就没朋友了!你这个傻瓜!吃酒。

    。。。。。。我和陈佐松就这样做了朋友。

    三个月后,我成了黄城县慈善协会会长,政协委员。我的生活改变了。但这是我的朋友改变的。我承认,陈佐松是我逃亡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想跟他说,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想忘掉过去。

    第九章 女儿

    李百义回家休养之后的第一周的周末,他的故事讲完了。对于李好来说,这个故事是一个近乎荒诞的、与已无关的呓语,她不愿意也不能把故事中的人和她那个慈爱、深情的父亲联糸起来。她无法相像在温和宽广的父亲身上,竟有这么强烈的仇恨的印记,而这些印记是由于极端痛苦的经历产生的。

    一切是真的吗?李好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如此痛苦的经历没有摧毁父亲的笑容。在李百义身上,看不到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也找不到被痛苦压垮的痕迹。所以,一连几天,李好都无法让自己相信父亲的讲述是真的,也许这只是父亲为了转移她的感情而施放的一次烟幕弹,制造的一次事故?

    但李好的直觉又让她无法完全否认父亲的所述,依他的秉性不可能开这么大的玩笑。李百义是一个务实、守信、内向、真实的人。但一切毕竟发生了。如同她爱上养父的事情一样,父亲讲述的经历更为怪诞,这两件事都像不真实的影像一样。李好快要被摧垮了。。。。。。她只能选择让这一切都成为梦中的事物。一周来她的脑海中无数次地上演父亲描述的情节,就像过电影一样,可那是别人的故事,也是梦中的故事。她自己也像梦游一样,生活在一种不真实的气氛中,这是把问题搁置的最好办法。

    李好在电视台录像时心不在焉,老是出错。她只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她想,她总得和父亲面对。。。。。。这是一个显得尴尬的问题。李好回家后看到父亲,父亲看她的眼神没有尴尬,也看不到退缩,反而有一种从容。这是他把故事讲完以后的变化,他的目光比以前更深沉,也更深情。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真正的父亲的目光。如果说李好突然爱上父亲着实让李百义吓了一跳,而产生了某种距离的话,现在这种距离消失了。女儿的爱情让父亲有了一个倾诉自己的机会。在讲述之前,李百义注视女儿的目光如果只是一个父亲的关爱,现在他已经在注视一个朋友了。这是李百义正式承认女儿已经长大的标志,因为她可以开始与他一起分享痛苦了。这的确是一个深刻的变化。

    但女儿可不这么想。父亲的想法是幼稚的,如果他想用这个故事来改变女儿的想法,只能让女儿产生更强烈的爱情。本来在女儿心中产生的爱情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是一种对英雄和高尙的爱慕,现在,这份爱情中添加了苦难的因素,显得更加完整和巍峨。但现在李好内心对父亲的爱情表达的确放慢了速度,因为有另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巨大危险正在渐渐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