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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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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郝智这样一说,潘东方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大家经常这样说就说惯了,是的,我们不是什么父母官,应该是人民的公仆,以后一定改。

    这一夜郝智睡得好沉,等听到院子里“刷刷”扫地的声音清醒过来时,已是上午七点半了。不吃早餐是过去的习惯,这个习惯现在就难以保留,每天早晨一出房门,接待办主任早就恭候在门口接他到餐厅,为这事他还批评过两次,但估计是主任这样的批评挨得多了,还是我行我素地不改正。面对他们的做法,郝智后来也懒得再说,暗中倒是考虑等过上一阵子,叫大家知道自己是个很随和的人了,这些问题自然就会处理好的。

    难怪刚才听到扫院的声音很大,原来已经下了大雪。远远望去,大地苍茫一片,地委大院那些鳞次栉比的窑d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窥视着银装素裹的世界。近处看,那些柳枝一夜里变得粗壮起来,裹着银色在微风里摇曳,再远处看,那厚实的古城墙和下面规则的四合院建筑显得更加典雅和古朴。

    适时的冬雪,预示着来年的吉祥和收获。郝智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说道:“好雪啊!”哈欠——感叹还没有完,清冷的空气刺激他的鼻孔,不由得打了一个痛快的喷嚏。

    下午刚上班,郝智接到潘东方的电话说,行署的救灾报告用明传电报的形式已经发给省政府,他现在也在307国道与到永川的交叉路口等待。郝智走出办公室,开始了到路山后的第一次下乡。

    秘书小刘刚要拿他的手提包,见秘书长姚凯歌拎了过去,动作娴熟而且十分自然,小刘只好拿了水杯。郝智用余光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话,刚走到巡洋舰越野车前,姚凯歌一只手提包,另一只手很快拉开车门,面对年龄比自己大的秘书长这样的伺候,郝智皱了眉头,显然很不习惯,也不好意思。“郝书记,你还有什么指示吗?”他把门关好,拿着一个记事本,满脸堆笑地问道。见郝智挥着手,便后退两步,向车里的人挥手告别。

    说实话,短短三个多月的接触,他对姚凯歌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恶感。他理解大概天下的秘书长们不管过去是什么性格,能到这个岗位时都已磨练出同样的性格了吧。早听说姚凯歌是路山的才子,多年来地区所有大的材料都出自他之手,但也许是官场多年的磨练,已使他身上应有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儒雅之气荡然无存,才子已经成了工具,这就是政治的结果。在郝智这么盘算的当儿,汽车驶出了不大的路山城。

    在通往永川的省道的岔口,一辆老式的北京213车等候在路边,小刘说这是潘县长的,果然潘东方走下车来,和郝智他们几个热情握手,算是正式迎接郝书记到县里视察工作。车子重新开动后,郝智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潘县长的那辆车真旧啊!小刘说潘县长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们县的经济不错但他的座车包括办公室都很一般。那年省里给地区里好几个县的林业局配备三菱吉普车,配后其他县都被县长收去使用了,可潘县长却把车卖了捐到县里办了所希望小学,后来省林业厅为卖车的事情还专门进行了调查,当然钱给了希望工程,问题自然不了了之了。这样说来,这个潘东方真令人费琢磨,难道那些反映他独霸永川、标价卖官的告状材料是空x来风?郝智这样想着。

    雪后的田野显得特别的空旷、辽阔,高山和沙漠不见了,河流也不见了,公路边的房屋和一框框林网,安静地躲在寒冷里,树林生怕有一点摇曳释放出能量。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在薄厚不均的云层里不时探个头,俯瞰这片大地。阳光下,汽车轮胎滚碾的雪花在天空中飘舞,成千成万的闪烁着亮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刘十分健谈,很放松地讲起了一个乘车故事。说有一个单位新分配来一名大学生,工作积极负责,也有水平,因此来了半年就得到领导的赏识。一天局长要到基层检查工作,点名要他去陪,这下可乐坏了他。头天晚上又是看书,又给同学打电话,做了精心伺候领导的准备。可巧,到了走的时候单位里的蓝鸟和公爵王都坏了,由于事情很紧急,局长只好委曲求全地坐上那辆“帆布棚”。上车时,大学生快步走到车的后门前,学电影里的动作拉开车门,看着局长皱着眉头极不情愿地钻进了车里,他才飞快地坐到前排。一路上司机好像很紧张,领导也是一言不发。大学生就觉得挺纳闷,乘着中途局长小便时偷偷问司机,方才知道,领导坐车都喜欢坐前排,他才恍然大悟。第二天,机关的车修好后就用蓝鸟替换了帆布棚,上车的时候,大学生吸取教训,早早地把前车门打开,把局长塞进里面,哪知道局长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又感到纳闷,局长为何还是不高兴呢?轿车司机告诉他,局长坐车从来都在后面。他直恨自己那个傻呀!马列主义应该活学活用啊,原来局长坐越野车都在前面,而坐轿车都在后面。两次坐车他都犯了规,那领导能高兴吗?说到这里,小刘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有些放肆了,连忙打住。却见郝智大笑起来。

    见郝书记笑得很轻松,还鼓励他继续讲下去,小刘说,后来那名大学生决心研究官场,进而走进官场,他就在工作上的心思用少了,迎合领导的事情做的多了,不仅掌握领导坐轿车坐后排、乘火车睡下铺等这些小规则,还特意建立起一个私人档案,把领导和家属的生辰八字、生活特点、社会关系等都记录起来,比如遇到谁过生日,人家或许都忘记了,他却满面春风地送去一束鲜花、一盒生日蛋糕。到后来,他不仅平步青云在政治上取得了成果,而且还当上了更大领导的驸马爷。

    司机又笑了,可郝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的心里甚至苦涩得难受。于是,他说放首曲子听。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听着这首粗犷的歌曲,郝智说了,黄土高坡的歌,也应该是我们路山的歌,我们路山的建设之歌,奔向小康的富裕之歌。

    十七

    永川县委书记马俑在路山拜见过郝智后,因为心脏供血不足告假到北京看病去了,郝智到永川县的活动都是在县长潘东方的陪同下进行的。两天里他们马不停蹄地跑了七个乡镇,的确,所看到的问题都很严重,群众普遍存在着难度春荒的问题。

    那天下午,在蚂蚁山半山腰见到一个村子全部都是土窑d,郝智的心沉沉的。到了路边一个低矮土窑d前,郝智喊司机临时停车。走进去正赶上老乡吃饭,两个大人和五个半大娃娃围在小炕桌前,看起来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仔细看却都是核桃般大小的洋芋蛋,再就是他们吸溜吸溜喝着用青菜和小米煮的稀汤。揭开几个储藏粮食的大缸,里面空空的能看到底,郝智弯腰在缸底抓起几把谷子,一闻有浓浓发霉的味道。身体干瘦、满脸沟壑、看像个小老头的人说,这些谷子还是民国时期他爷爷种的,稀饭里的米就是用这些谷子熬的,是靠爷爷度过两年的饥荒,现在爷爷的家底快完了,再过几天喝稀饭也成了问题。郝智惊讶地问民国的粮食怎么能存放到现在,潘东方说在山d里凿的石柜,放几十年粮食还是不成问题的。郝智问小老头今年的收成如何。答说,还有什么收成,真是麻绳提豆腐提都提不起啊,看来是老天爷狠心不叫百姓活了,连着几年大旱,今年夏天绝收,秋天四十多亩山地眼看吃到嘴里,又挨了冰雹,才打了三百多斤粮食,还多是玉米、高粱,这点收成连洒进的籽种都没收回来。苦日子咋熬得过去呀!郝智的鼻子也酸酸的,忙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过去,小老头也没说声谢谢就接起钱,好像他收这钱是应该的。场面顿时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还是郝智打破了沉闷,问老大爷有多大年纪。小老头扎起四个手指头说,已经平四十了。惊异比自己还小一岁后,郝智就板起脸说,你是怎么搞的,年纪轻轻的生了五个娃娃,即使不遭灾你这日子也过不好。小老头说,你说的轻巧,你们城里人黑地里可干的事情多、耍的花样多,可乡下人不在老婆肚皮上种娃娃,那长长的黑夜怎么能熬得过去?又说得大家一时无语。

    一行人走出土窑d,潘东方说,像这样的特困户全县大概有百分之十五左右。郝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思忖着万一省里的救灾粮款不能及时下拨的话,还要准备另外的救济办法,不然会死人的。

    山区跑得差不多了,郝智又决定到农业条件比较好的乡镇走走。潘东方说那看看禾塔镇,那是我们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郝智知道,这个镇不仅是梁怀念的家乡,还有一个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青年治山营。

    这天清晨,他们起了个大早,迎着东方的第一道霞光,从永川县城出发。到禾塔镇的路算是山区三级柏油路,这条路修通不到两年,由于大吨位卡车走得多,路面现在已经坑坑洼洼了,会面车辆接二连三的,在这样的干扰中,三十多公里路竟然走了两个多小时。

    永川河床挺宽绰,像一条宽大的衣服袖子,很舒展地甩着,随意地从镇中央穿街而过,只是河水很少,还结了薄冰,和整个大地上的薄雪交融在一起,只有中间几米宽的河水曲里拐弯地流淌。在永川城里还是个晴朗的天,但到这里,越走天气越灰蒙蒙了,沿着公路的积雪已被薄薄的煤灰覆盖。

    禾塔镇不大,整个小镇建在一块平整的川道上,四周高耸连绵的大山,形成一个小盆地,是个别开d天的小风景。可惜,这样的小镇竟然完全没有本属于她的恬静祥和,到处乱糟糟的,炊烟袅袅从古老的屋顶上升,没升几米高就融入更多的烟雾里。虽然还是上午,踢踢嗵嗵的录像厅、舞厅的声音简直在张牙舞爪;不长的街道商业店铺林立,花花绿绿的门面跳出几分喜庆色彩。街道中央,还保持着松柏枝条搭起的彩门,上书:欢迎各级领导来我镇检查指导。郝智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刘回答说禾塔镇地大物博资源丰富,也是个出官员的风水宝地,再加上多年来一直是县里、地区的老典型,所以一年四季不知有多少领导和部门前来检查,还有好多外地的单位参观,应接不暇的镇政府专门组织起一个接待班子,全天候待命,准备随时接客,咱们一会儿到了镇政府应该会看出点名堂。

    穿过小街,拐过一个大弯,河床变得狭窄起来,块石垒砌的河堤把河湾切走了一大块,镇政府建在与河神抢占出来的地盘上。镇政府的外面很是讲究,门口有一个大广场,中央竖立了一座足有二十米高的不锈钢雕塑,现代味十足,几个伸出的“亮爪子”托起一个巨大的圆球,显然是模仿路山城里那座制作的。广场对面是一个舞台,半开放式围墙上红色瓷砖贴到底,上面是闪闪发光的铁帽子,两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张牙舞爪地立在伸缩电动门两边,很是威武。狮子脚下却有一些刚刚贴上去的标语,写着:热烈欢迎各级领导检查工作!天大旱,人大干,敢叫山河换新颜!干群齐心协力,战胜自然灾害!天无情,人有情,共产党情最深!再清楚不过了,显然这些标语有时效性,是有组织搞的。“真是乱弹琴,分明是给我看的嘛!”郝智有些不高兴,他不明白是谁通知这样干的,典型的形式主义。

    马俑昨天从北京回到县上,听说新来的地委书记悄悄地来了,本来准备马上到宾馆去见,但由于潘东方已经陪同了几天,就在掌握了郝书记的活动路线后,昨晚连夜赶到禾塔。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想给郝智留下刚从北京回来,家都不进就下到基层的良好印象;二是比较矜持的他也想避开跟在领导p股后面的嫌疑,从另外的角度找点感觉,安排个假装偶然遇到的场面。那次在路山他当面给郝书记汇报过工作,但印象现在还谈不上,感觉郝智这人比较随和,不善言谈,对提出的问题比较沉稳,当场不表露什么观点,当然也可能是工作经验不足所带来的,他本人阅历也很简单嘛。

    听到汽车喇叭声,从办公楼里下来几个人,看到潘县长,他们就赶忙打电话通知楼上的人,马俑很快从楼里出来迎接,郝智一愣,马上不经意地看了潘东方一眼,潘也感到奇怪:“马书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欢迎郝书记,欢迎到我们县视察。”马俑也不管潘东方的问话,热情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郝智一挥手,指着彩门说道。

    见他语气里露出不快,潘东方连忙解释说:“你说这啊!禾塔镇有个习惯,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舆论先行,刷写标语,打扮街道,把上面最新的指示精神张贴出来,隆隆重重地宣传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他说着向身后喊起来,“来,梁诠山,过来和地委郝书记见见面。”这家伙看起来还真会来事,马上打了圆场。郝智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

    禾塔镇党委书记眼睛很小,相貌看起来完全是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因笑而抽起的嘴角像有几条蚯蚓在蠕动。郝智和他握了手,松开后梁诠山的手却没有了放的地方,只得在衣襟上摩擦起来。潘东方见他这般,就说,你叫我们都在外面冻着呢!他才有了反应,说请大家到会议室就坐。

    会议室装修得很富态,窗明几净的,粉红色的塑板吊顶,还安置了几十个小s灯,长条会议桌油黑发亮,一圈椅子全是软包的,软得像面包,人一坐上就深深陷进去。三面墙壁被锦旗、奖状挂得满满当当,靠近墙的地方还放了一圈桌子,上面均匀摆放的奖章、奖杯被亮晶晶的玻璃罩罩着,无声地在讲述这个镇辉煌的历史。

    大家喝点水后,马俑对郝智说,我们刚才正在座谈,研究扶贫帮困的事情。郝书记你头次到这里来,是不是先把镇里的工作向你全面汇报一下。见郝智点头同意,他对梁诠山说那你就准备汇报吧。有人戏说,在中国平时干啥事情都很难做到正规,但惟有开会正规。这样的会当然也不例外。本来是个小会,也弄得正儿八经的,先是主持人马俑的开场白,他一张口就是代表县委、政府和六十多万永川人民对郝书记前来本县视察工作表示欢迎。话到这里自然地停顿下来,马上等来热烈的掌声。掌声响过后,马俑又加重语气强调郝书记上任后,第一次下基层就到永川来,这是对我们工作的重视、鞭策和鼓励,全县人民一定不辜负郝书记和地委、行署的期望,把永川的事情办好。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后,接下来轮到禾塔镇党委书记梁诠山登场了。

    像输入计算机里的程序,梁诠山的开场白也和马俑差不多,只不过角色置换成了镇里,客套过后进入正题,拿着本本念叨全镇的社会经济情况,说镇里有多少人口,其中多少属计划外生育的;有多少劳力,其中男劳和女劳各占多少;有多少土地面积,其中水地旱地坡地林地荒地和不可利用地各是多少;有多少牲畜,其中大家畜是多少,猪牛羊j又各是多少……

    念叨了一个多小时,郝智看梁诠山的本子还厚,忍不住打断说:“重点讲讲今年的受灾情况和镇政府如何帮助群众越冬的安排。”

    “这个问题马上就要说到了。”他说着继续按部就班。差不多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梁诠山才讲到为了建设精神文明,镇里实施“村村唱大戏工程”,活跃广大农民群众的文化生活。郝智听着真有点哭笑不得,只好再次打断他说:“我看你的本子还厚,以后有时间再听你讲好不好,现在抓紧点时间,专谈你们镇遭受的一系列灾情。”

    马俑和潘东方都很尴尬,潘东方说,诠山你知道吗?郝书记今天还要到其他地方视察,时间很紧张的,现在只说灾情,不谈别的事情。梁诠山说好,又从包里另外拿出个本本,翻阅了一阵说:“今年我们虽然遭受到历史上罕见的各种自然灾害,但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全镇干部和群众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恶劣的环境斗,克服重重困难,做到了大灾之年群众生活稳定,人心不乱。”

    “还是说具体点。”郝智只得第三次打断他的话,尽管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对这些人也真的再顾不上怎样了,“这样吧,我问,你回答,好吗?”见还找不上个说法,他只得这样开始发问道,“今年你们镇粮食总产是多少?和以往正常年份相比,减产几成?”

    “总产量是四百万公斤左右,比往年是少点,大概平年也就是五百万出头点,具体减产几成这还要好好算算。”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个计算器,煞有介事地计算起来。

    “好了,用不着你计算了。再问你,这个产量报的有没有水分,实话实说应该是多少?”

    “水分?那没有,数字是很准的,都是组织乡村干部挨家逐户调查出来的,哪来的水分?”

    “镇里有没有生活特别困难的群众?有的话,你们采取帮他们渡难关的措施没有?”

    “有啊!我们这里贫富差别很大,前几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叫什么尼的系数,说什么超过0。6的话就是贫困悬殊了,因为这里是矿区,开大煤矿的老板比较多,他们和一般老百姓比起来收入那是天上和地下,所以这个系数比报纸上说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