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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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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小白的诊所开张之后,来找阮大可看病的人骤然少了许多。这正是阮大可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的想法和王绝户一样,也暗自期盼有那么个人能接过自己的班,将自己一生苦心钻研的医术发扬光大,同时他也想清净一下。

    他如愿以偿地清净了。他效仿李雪庸的老爹,也修制了一根梨木拐杖,虽不及那老头子的光滑粗大,但自己的这根形状却极为奇特,那样子屈曲弯转,尤其是上端,扭结盘绕,酷似龙头,李雪庸的老爹细细看过一回,也煞是眼热。王绝户那一根更无法与之相比,他那根显得太纤弱,也太平直,拿在手里没多少趣味,仅仅是个助走的物件儿罢了。阮大可就经常提着这根梨木拐杖,东游游,西逛逛,一路地走着。拐杖将街路上的条石敲得笃笃地响,像是在给每一个余下的日子悠闲地伴奏。看得出,他在这笃笃的乐曲里活得很有滋味,那似乎是在说,泯灭了豪气的阮大可依旧不同凡响,将几十年积聚起来的岁月,这般随意地散落在地上,都那么有声有色。他到处走,到处看,好像要把小城的五脏六腑给诊断一遍似的。他那双老眼越发地具有穿透力,虽说一向多是眯缝着的,看去很虚,察人观物却显得比以往老到,仿佛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的,他就看出一桩他久已担心却极不愿成为现实的事。

    那天傍晚,他漫游了一圈后往家走,离家还很远,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远远地朝家门望去,只见打相邻的红兵的大门口倏地闪出一个人影。他正是在看到这个人影时忽然感到不对了。这个人影动作敏捷,形态诡异,跟幽灵似的,而且显然不是阮红兵,个子要比阮红兵矮小许多。他顿时感到浑身发热,心也跳得快起来。——没错,那人是莫小白!阮大可于一刹那间证实了自己心中久存的疑惑。

    一段时间以来,他隐隐地感到,莫小白和陈露两人相互对视时神情不对头,里面藏着潜台词,而且那潜台词很暧昧。他阮大可熟谙男女情事,任你再隐蔽的传情卖俏,也难逃他那双老眼。他几次瞄到这两个人之间极为隐蔽的眉来眼去。但他不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一般性的互有好感,还是已到了相当亲密的地步。有几次,他想跟儿子阮红兵提示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恐怕说得直白了,那混蛋会做出愚蠢的举动,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他便一直犹豫着。

    这会儿,他见莫小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一步步走回家中。等他听到那院里阮红兵回来了,就走出去,隔着院墙叫住他,将他领到大门外一处角落里。阮红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乜斜着醉眼小心地观察老爹的神色。阮大可平静了一下情绪,冲儿子说:“你把你那媳妇管好。”阮红兵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听这话,禁不住笑了:“陈露?她挺好的,您老人家别c这份心了。”阮大可压不住火了,骂道:“闹了归齐,还他妈是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阮红兵感到纳闷,觉得老爹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以为是这场病把老爹闹得心里窝了火,便宽慰地说:“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多养养神吧,陈露她现在挺懂事的。”阮大可看儿子那副醉眼惺忪的混账样子,气得火蹿脑门,但又无可奈何。说吧,不好说得太明白,毕竟没将人家捉了双;骂吧,还不敢高声大嗓,再说,骂什么好呢?他真想痛打这混账一顿,可运了半天的气,终未发作——就是打,你总得教人家知道个根由啊。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忽地,他抡起梨木拐杖,狠狠打在一块大方石上,只听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了两截。他望着折断的拐杖,呼呼直喘粗气,再看阮红兵,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看来这一肚皮的火是无处可撒了。唉,王八钻灶坑,暗气暗憋吧。他将拐杖送到铁匠铺子里,求他们在断裂处打了一截铁箍,试了试,还好,分量明显地重了,倒觉比先前更称手,只是再敲着街路的时候,那笃笃声中少了一份悠闲,却多了一份沉重。

    他终归是无法彻底清净。他明白了,生活中许多事情,诸如幸福、快乐,诸如痛苦、悲伤,都是相对的,拿自己来说吧,想清净地过一回晚年,可生活怎能教人清净得了呢?看来,真正能使自己清净下来的,不是生活,而是自己这颗心。他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于是在心里说:“儿子,各人的梦得各人圆,你他妈自己个儿好自为之吧。”

    阮大可对待乾坤混沌汤的态度是越来越消极。近来他没再熬制那药,眼看着存货一瓶瓶减少,他也不急。沈秋草替他留着意,就提醒他:“该熬一副了吧?”阮大可像没听见似的。再次提醒,他却说一句:“不熬了。”不等沈秋草往下问,他又说:“我已经决定了——卖它。”沈秋草不解地看着他:“你这病恢复得差不多了,熬点药也累不着身子,怎么就想起卖了呢。”阮大可说:“身子骨行,心不行了。”沈秋草还是困惑不解。

    阮大可就找到李雪庸,教他再去和小月千雄取得联系。李雪庸显得有些尴尬,他支吾着想说什么,教阮大可给打住了,阮大可索性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不就是还有个中介费嘛,拿就是了。你要当君子,嫌那钱烫手,可小日本儿也不会把那笔钱给了我。说到底,咱和小日本儿讲什么客气呀?”李雪庸说:“不是小日本儿的事,我总觉得这里头——”阮大可说:“你是觉着在吃我,是吧?”李雪庸说:“就是在吃你嘛。”阮大可拍着胸脯说:“就算是吃我吧,可我乐意,我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和我一起发洋财,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李雪庸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然后看了看老友,说:“好,我去。那笔中介费呢,我也拿它个兔崽子的。”阮大可笑了:“这就对了。你拿了它,以后我跟王老兄再到你这里喝酒,也就理直气壮了嘛。”又问:“哎,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在暖春阁时死活不动心,现在又想卖了?”李雪庸说:“那还用问?此一时彼一时呗。”阮大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做错了一件事。当初要是卖了它,也许我现在不会是这个样子。”李雪庸缓缓地摇着头:“我不这样看。当初要是卖了它,你除了怀揣着一大笔钱,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呢?”阮大可一听,马上赞同:“这话不假。生活要的就是个过程,而不是结果。”

    阮红旗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是无动于衷,阮红兵问她:“咱爸会不会把钱三一三十一给咱们分了啊?”阮红旗向上翻了翻眼皮,说:“也许。——你自己去问问吧。”阮红兵知道妹妹是在成心气他,但他不生气,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也早习惯了妹妹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是不敢去问老爹的,前几天那根打断了的梨木拐杖他还记忆犹新,那虽说不是打在他身上,但老爹的威势他是一向惧怕的。他只有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结果。出乎阮红兵意料之外,陈露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也没动声色,若放在从前,那是要急得火燎p股一样的。阮红兵好奇地看着她:“还真他妈怪了,你怎么也会不着急呢?”陈露懒得跟他说什么,依旧去云峰山下经营她的摊子,刮风下雪时就歇在家里看电视剧,寂寞了便偷偷地和莫小白幽会。

    阮大可花了半天的时间写出乾坤混沌汤的药方、药引和修合之法,并特地介绍了那r团,写了满满几页,写得很详细,然后教阮红旗工工整整地抄了。阮红旗这些年来耳濡目染,多少懂一点医,她一边抄,一边惊叹着说:“这里头的学问真是大呀,修合时还要按子午流注呢。”阮大可杞人忧天地说:“小日本儿拿到它,还指不定能不能弄到我这个成色呢,要知道,同样一张方子,医道不同,弄出来的货色可是大大不一样啊,古人说,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正是这个道理。”阮红旗就劝老爹不要c那份心了,并说日本人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大有研究,在许多领域还走在了中国的前头。阮大可心情复杂地说:“但愿如此,我只希望不要糟蹋了这东西才好。”阮红旗体会到了,老爹是真的舍不得卖掉这张方子啊。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即使要卖,老爹为什么不将这张很有价值的秘方卖给国人,却要让它漂洋过海,流落异国他乡呢?她觉着,这个问题老爹不可能没想过,否则就不好解释当初暖春阁那一幕。当她忍不住问起时,阮大可咳了一声:“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错,这张方子是件宝,可反过来,要说它是个祸根恐怕也不为过。我真怕它落到小人手里祸及国人,思前想后,还是教它远远地去东洋国吧。”阮红旗深情地望着老爹,她想,这还是暖春阁故事的延续;而自己的老爹,将这故事编排得多么合乎情理啊。不卖时斩钉截铁,卖时又义无反顾,卖与不卖,老爹总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李雪庸果然不辱使命,他很快和小月千雄联系上了。但据那个日本人自己说,最近惹了一场官司,经济损失很大,声称这次只能出八十万元人民币的价码了。李雪庸对阮大可说:“这恐怕是老鬼子的托辞。送上门的买卖总是要打折扣的,日本人的生意经深得很。”阮大可想了想,说:“八十万就八十万,其实,八十万和一百万没有本质的区别。”李雪庸深知老友的脾气,二话不说,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很快的,李雪庸替阮大可办妥了一切。终于,乾坤混沌汤连同那神秘的r团一起在小城消失了。那以后还有人指点过阮大可:“卖归卖,你该怎么弄还怎么弄。那方子就在你心里装着嘛。”说着的时候眼里闪烁的满是精明。阮大可对说这话的人嗤之以鼻:“你懂得什么叫医品吗?”忽而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医品呐,懂吗?——往大了说那就是古人讲的‘道’!”他还想讲几句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见对方已委顿下来,又一脸讪讪的笑,便取消了那念头。于是,小城人自不必说,连那些远道而来的求购者得知这一切后,也只有扼腕叹息了。

    卖掉秘方的第二天,李雪庸和王绝户都到阮家来了。见了面,王绝户冲着阮大可直喊“好”,阮大可故意问:“怎见得是好呢?”王绝户说:“这回静了心了。”又顺口念一句:“好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阮大可想起来了,对王绝户说:“当初这汤刚弄出来的时候,我请你老兄给排了一卦,你不肯给我细说,只说了一个字——悬,如今看来还真是悬,差点把我这老命给搭进去。”王绝户摸着秃顶说:“我不是也应了那个‘悬’字吗?”李雪庸知道王绝户又要提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连忙说:“都悬,都悬,连我也在内。咱别提这个行不行?谁一生中没走过麦城呢?”又冲王绝户说:“你我到这干什么来了?不是专门凑一起说闲话儿解闷儿来了吗?”

    三个便不再提走麦城,各自专拣些有趣的事说来取乐。王绝户讲了近期的两宗卜事,又说想补画那幅九九消寒图。阮大可则说他的暖春阁,说到那里边小女子的情态,又开怀笑了一回,那笑声既是嘲人,也是自嘲。李雪庸依然喜欢品评时事,臧否人物,针砭世风,说着说着还要骂几句,惹得那两人看着他笑。末了儿,李雪庸说到他那诗,说自打卸职以来,诗里就带上了几分消沉,字里行间很难再有从前的情趣和火气。阮大可说:“陶渊明采菊东篱的影子不也很消沉吗?”李雪庸惭愧地说:“我可没有陶潜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王绝户说:“郑板桥的愤世嫉俗里其实也有很浓厚的消沉气味。”李雪庸又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和板桥的兰心竹韵比呢。”其实,那两个人不过是想慰藉一下老友的落寞,猜想李雪庸三天两头地弄那车儿在校门口卖零碎玩意儿,心绪必定郁郁难平,就故意拿两位先贤来凑趣。李雪庸感激老友的好意,但他是不需要这些的。阮大可试探着问李雪庸:“当初怎么想起卖小孩子的零碎来了?”李雪庸笑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看看学校的石头墙啊,树啊,屋瓦呀,还有那些贫嘴的淘小子。至于别人会怎样说,我也没去多想。咳,随它去吧!”王绝户说:“‘随它去’三个字最为难得,可惜世人很少有读懂这三个字的。”说完就朝李雪庸要诗看,说要看一看能说出“随它去”三个字的李雪庸,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来。李雪庸果然拿出一页纸稿,是一首叫作《闲居杂咏》的,说是写于刚刚卸职的时候:“趔趄夕阳双眼困,抛杯曳杖步黄昏。清风缭乱心中事,细雨模糊屐下痕。野老归樵频颔首,村姑乍遇且斜身。沧桑眼看朦胧眼,笑语人扶不语人。”李雪庸说:“我这纯是写闲。”阮大可读罢却摇头:“这哪里是在写闲?明明是身闲心不闲,语闲意不闲呐。”再读,果然觉出了里面的消沉与颓唐。李雪庸憧憬似的说:“这日子也该变一变了。我心里总转悠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咱仨人儿都了无牵挂了,就搬到云峰山去住,整天看着大山湖水和那些飞来走去的野物儿,高兴了喝两杯,说说诗书医易,慢慢地消磨着光y,该是多有乐趣的事?”那两个听了,也不禁喊声“好”,都笑着说举双手赞成,一时间,就仿佛看见那日子已摆在了眼前。但王绝户只是一时高兴,说说而已,他已答应要和莫小白厮守在一起,怎能分得了身呢?阮大可也做不到,他是离不得人间烟火的。看来,惟有李雪庸还做得了这种梦。

    李雪庸还真的说动就动。他先是和老爹商量。老头子听了一瞪眼:“我他妈住到深山老狱里,跟谁去打牌?你小子真想得出。”李雪庸说:“我想好了,我买辆小三轮儿,每天把你拉到魏老二那里打牌,晚上再接回来。”老头子一听有专车接送,误不了打牌,竟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是买房。李雪庸便三天两头地去云峰山一带转悠,几乎将散落在山脚与山腰的几十座房屋跑遍了,终于看好一处,万八千的价格也不算高。阮大可和王绝户也去看过,都觉得那里确实不错,清幽,豁朗,满耳的溪声鸟语。

    这一天,李雪庸要搬家了。

    大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司机和跟车的伙计忙着往车上装箱柜衣物锅碗瓢勺坛坛罐罐,看到的人都惊讶着相互询问,“为什么要搬家啊?”“谁知道。”“去哪儿呢?”“听说是云峰山。”“这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就不耐烦了:“咳,人家李校长也许是想换个活法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们围着车好奇地看这看那。

    李雪庸陪阮大可和王绝户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闲谈说笑,好像眼前的事与他无关。

    李雪庸的老爹毕竟太老,有些故土难离,不大愿意走,可已经答应了儿子。他讲究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终归还是得遵守诺言,随儿子去。这会儿他歪在驾驶室里闭目养神,任凭邻人们和他道别,只摇头或点头,算是作答。眯一会儿,百无聊赖的,不耐烦了,朝那边站着的三个人看看,喊道:“王绝户,都说你这老家伙神神叨叨的,你过来给我拆个字,我他妈倒要看看你那道行有多深。”王绝户笑着走过来:“老叔,你随便说个字吧。”老头子说:“你他妈先别吹。”就拿眼睛四下踅摸,他一眼盯住阮大可手里拿的一盒药,就说:“拆个‘药’字吧。”王绝户说:“这拆字是要按过去繁体字的。‘’字么,上面是个草头,下面是个‘’,你们爷俩是要享受草野之乐啊。”老头子成心要考他,又朝四下看,看见了路边那棵大杨树,又说:“你再说说这个‘树’字,我听听靠不靠谱儿。”王绝户故意逗他高兴,随口说:“‘’字外面是个‘村’,里面好像是个‘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