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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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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r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g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d,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r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s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c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d,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r,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r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r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c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j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g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r,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喃喃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x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寨子里的y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袜子,裹住j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青灰s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d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树根样j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y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特别,肩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啧啧直抖,拍打膝头,身体悠悠缓缓,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她却突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j爪样的手指伸向你,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盖头,里面竟是个g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

    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g柴样的老人团团把你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

    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一个一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顿时也就明白,那门d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人世。

    第十一章

    43

    从苗寨出来之后,这荒凉的山路上我从早一直走到下午。偶尔路过的不管是长途客车还是带拖斗运毛竹木材的车队,我一再挥手招呼,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太y已经挂到对面的山梁上,山谷里y风四起,蜿蜒的公路上前后不见村寨,也断了行人,越走越见凄凉。我不知前去县城还有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到,要再截不到车,连过夜的地方也难找。我想起背包里有照相机,不妨冒充一下记者,或许有效。

    终于又听见背后来车,我索x拦在公路当中,举起相机摇晃。一辆有顶篷的卡车一路颠簸,直冲过来并不减速,眼看快到身边这车才嘎然煞住。

    “有你他妈的这样拦车的?不要命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骂。

    倒是个汉人,说得通话。

    “这位师傅,我是从北京来苗寨采访的记者,有紧急任务,天黑前要赶回县城去发电报!”我赶紧跑到车门前解释。

    他阔脸方腮大嘴,这种人通常比较好讲话。他居高临下打量我,皱拢眉头说:“这车拉的生猪,不带人的。我这车也不去县城。”车帮子里还真听见猪们的哄闹声。“只要不去屠宰场,哪里都行。”我望着他,做出一付笑脸。

    他一脸不情愿,可总算开了车门。我连忙道谢,跳进车里。

    我请他抽烟,他拒绝了。走了一程,一路无话,既然坐稳了我也毋须再多作说明。他只时不时瞟一眼我胸着故意挂着的照相机,我当然知道北京在此地人眼里即所谓中央,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