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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部分

双手举到半空中,在那里挥舞,忽然,它们停在那里,再也不能动了,小时候的生活情节,一幕一幕,生动无比地再现于她的眼前,她看着它们,忘记自己的呼吸了。母亲的年轻的笑脸,尤其是父亲的慈爱,这些,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一场可怕的恶梦一般的结局呢?那个把她架在头上,在古尔纳河边奔跑的可爱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一个杀人犯呢?他的对女儿的亲切的无比动人的爱,怎么可能是带着那样恐惧的血腥气呢?他到底是谁,而她又是怎么成为这个家族的可悲的一员的呢?这个感觉,刹那间,使她完全傻在那里了。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述说了自己在凌晨屋里所听来的一切。

    次早一上班,王栋就把省公安厅正副厅长,市公安局正副局长召到自己的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王栋是干净的和庄严的,脸上的棱角随心所欲地分明,组合成他所希望的那种表情,就是,他之所以如此严肃,是因为他正在为着人民的利益作出巨大的牺牲,对此,又有谁能理解,谁能作出?

    “找你们来,是为了王朝和的事,”王栋说,脸上显出一种悲伤,但很快,就把那变成了最坚决的表情。“他是一个qg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希望你们从重从严办这个案子,决不能考虑我和他的关系。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说还有,那就是我要你们更狠地打击这个流氓团伙,绝不能手软。”

    厅长望着副厅长,局长望着副局长,好像,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智力了。王朝和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谁人不知那都是王栋纵容、袒护的结果?省城里,现在人人都在期待着王栋和桓公明之间会有一场火拼,幸灾乐祸之徒正等着有一场好戏看。忽然之间,不是那么回事了,王栋心甘情愿地要在他的碉堡上c出白旗了。那个副厅长想:“这家伙可能还以为他儿子像一般的流氓小偷,关上几个月罚上千把块钱就放了呢。”看了一眼厅长,就说:“王副省长,王朝和的事,正在审理着,许多事情,现在还很不好说哩。”朝市公安局长使了个眼色。王栋自然明白他的话里头没说出的话,看出他们几个脸上那变幻不定的表情。心里一阵冷笑,他抬起下颏,作出真地不知轻重的样子,问市公安局长:“王朝和的案情,进展如何?到底怎样?”

    搓手心,费力地咳嗽着,公安局长把王朝和的案情介绍了一下。根据王朝和及其同伙的交待,从一九七五年到现在,他们以开办家庭舞会为名,总共j污了上百名青年妇女,其中,光王朝和一个人的犯罪就达四十余人。根据查证核实,已有三十二名王朝和的直接受害者写下了证言,提供了充足的法律依据。根据现有材料看,王朝和的犯罪,无论是动机还是手段,都有qg的特征,而且,大部分罪案的情节都相当严重。

    王栋用眼睛的翻转慢慢地牵动着脸,把另一只手里的钢笔在桌上的记事本上慢慢地剌下,力道如此之大,本子被刺穿了,犹自未觉。看着面前的这四个人,就像看着非他同类、但他又不得不与之交谈的生物一样,他的神情是y沉的、使人畏惧的。那四个人都把眼睛转到别处,心怦怦跳着,等着他问出下面的话来。

    那,”王栋沙哑着嗓音问;“他会判几年?”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王栋的目光落在了厅长的身上,再也不动了。被通不过,厅长红着脸,抬头,迎住王栋的注视,显出气呼呼的神情,好象是一个医生在告诉病人癌症的消息:“可能要判死刑,王副省长。”接下来,王栋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事实上,他就像一尊从古而来就放在那里的石膏像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他的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就在那里凝固了。他的眼睛,本来是那么炯炯有神的,此时犹如瞎子一般,没有了任何光亮,特别是, 没有了对外界的任何反应。那四个人,就像四个窃贼一样,被吓坏了,悄悄地互相提携着往外溜。最后那个出门的,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想回过身来把门带上,看到了王栋的那冻鱼一样的眼睛正盯在他身上,吓得他几乎把自己的手扔下,不顾一切地掉头就跑。

    听着他们走远,王栋一下子就恢复了自己的神情。他站起,走到窗前,看着厅长一行人上了自己的车子,一溜烟开走,嘴角处便有了一个构成冷笑的皱纹按了一个桌上的小钢钮,他在对讲器里给自己的秘书下了指令:“备好车,我要出去。”

    路上,坐在自己专车的宽敞的后座上,王栋把四肢展开,借此让自己放松。“刚才真应该让桓公明那老小子看到,”他摸着自己的上唇,想着他会给桓公明那帮人留下的印象,不禁有些得意了。“现在还必须完成最后一步,而且,是很关键的一步呢。”

    来到南城分局,早有分局长出门迎接。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不事喧闹地引着王栋去到接见室王朝和已被带到,正坐在一条板凳上,剃着光头,面色青白,朝着一个方向发呆。王栋走进,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坐在他的对面,王栋细心地打量着儿子,尽力不在脸上显出任何异样的心情,父子间的那种特殊感应力,使他担心,自己想的是什么,可以瞒住别人,却很难瞒住自己的儿子。

    关了近一个月,王朝和竟像被关了一辈子那样,瘦得惊人,眼睛里闪出疯狂的光芒,好像,他忘了自己是谁了,随时都准备同任何人同归于尽。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样子,吸引了王栋的注意力。隔着桌子,王栋把手伸过去,捉住了王朝和的手,握住。他的目光是冷酷的,但在手心里,他希望能传给儿子一些热情。

    “你怎么样,身体还行吗?”王栋轻声问。

    王朝和把眼睛放在他的身上,渐渐地,有了一些不理解的神色。父亲的来访,在他看来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不同寻常的。这更证实了他原来的猜想:他的情况不妙。以前他曾五次折进公安局,每一次都挨了父亲一通臭骂,但很快地,他就给放出来了,绝对没用得着父亲出面,而且,最主要的,父亲绝对不舍来看他。刚才教管通知家人来看他。而且是父亲,王朝和就像挨了一记重击,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摔倒。“不是好事。”他这样对牢里的人说,而自己心里苦道:“大事不好。”

    盯着父亲的睛睛,王朝和咬紧了牙关,拼命抑制住大放悲声的欲望。知父莫若子;父亲目光中的闪烁,他的以过分的严厉的表情对自己心情的平衡,特别是,他忽然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亲切和慈祥,都在说明一个问题:王朝和的案情现在是何等严重。

    被捕三个多星期,他已经换了四个提审。每换一次,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情形变三分。刚进来时,他还是乐呵呵的,并把这个情绪也传染给了那个年轻的提审。后来就不对头了,他知道是省委副书记亲自过问的他的案子,而那个人又是他父亲的死对头。从提审的态度里,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正在转化,由他原以为的人民内部矛盾,可怕地向另一个方向倾斜,他不承认,但他知道那边的尽头处有一个可怕的恶魔,名字叫作“敌我矛盾”。

    两天以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王朝和被他的新提审提出牢房,到那边的小平房组合成的预审科时,他被安排坐在第6号预审室。那是唯一的没有进过的房间。提审刚问了他一句,院子里有入喊:“小穆,电话!”那个提审就去听电话了,从外边拉进一个人给他“照看一下。”

    那个人就是原来审过他的吕提审。他曾经多方照顾王朝和,提他出去抽烟,送给他各种报纸、杂志。有一段时间,吕提审明确地表示过,再过几个星期,王朝和就可能出去了。十天以前,这个光明的前景忽然不存在了:吕提审不再管他的案子,而且,据说因为王朝和一案而惹了麻烦。

    进来,坐在王朝和的斜对面,吕提审把身子扭到一边,看着桌上的一张《松江日报》。王朝和知道,这种时候,跟他说话是不合适的。但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压倒了一切谨慎,他结结巴巴地问:“吕提,您怎么不管我的案子了?”没有回答。他固执地又问:“到底要把我怎么着啊?”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吕提审忽然说了一句话,很低,而且,也没有看王朝和:“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吧。”

    困难地扭着头(他的脖子在最近的一次号里跟牢头的冲突中受伤了),他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父亲,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要说的话说出来:“爸,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弄出去了?”这句话的答复,是他此世最不敢听到的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王栋的脸红了。不是为了要说下面的谎话,而是因为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谎话更主要的,是这个谎话唯一的结果就是为了害了他,自己的亲骨r。这样平静地、理智地置自己的亲人于绝境,尽管是王栋,也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怅惘。他更紧地捏住了儿l子的手,激动,难过,同时又要极力掩饰这一切,他的神情走样了,变得不像他了。他自己都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他的声音里也有了罕闻的颤抖。“我今天来看你,就怕你不放心。你好好在这给我呆着。用不了十天半个月,我就把你弄出去。这,是一点也不会有错的。跟有关人员,我已经都说好了。”强烈地暗示他跟桓书记已然达成了政治协议。王朝和一时还没能理会,想了一刻,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层辉。他明白了,父亲是要他坚定对自己的信念。而此时此刻,只有父亲的亲自出面,才能救他的命,所以父亲今天亲自来此。就是让他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把嘴张了两张,王朝和像小孩子那样,可怜地、毫无耻心地、纵声哭了起来。“爸爸,”他叫遭,说不出话了,“啊,爸爸。”

    王栋把他搂在怀里,为他抹去鼻悌,轻声安抚道:“记住,孩子,什么时候,都别失去对你老爹的信心。记住了吗?”王朝和不大明白他的真意,但是,他记住了。

    为了安排他自己的阵营,用以跟桓公明对垒,王栋跑了一天。他已经公开了自己对王朝和的唾弃,因而再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成为他的障碍,相反,这倒成了他无私无畏的一个明如皓月的证据,人们,尤其是省委的领导们谈论它,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他跟主要领导人,尤其是崔省长,抱怨了桓公明对他的y谋诡计,引起子那么普遍的同情,王栋从中看到了他的更辉煌的胜利。于是,他趁机从崔省长等主要领导那里得到保证,要尽快安排,听取他的出国汇报,把他的建外贸公司事排到日程上来。

    半夜回到家时,他是得意的,在凌晨的被窝里更有点忘乎所以。在回答凌晨的问题:“怎么样,王朝和还有救吗?”这个时候,他的话语里不仅没有悲惨的成分,倒有了一种拔去了一  颗不好看的、不需要的、而且是疼痛了大半辈子的坏牙的快意。

    “要是换成一般老百姓,公安局得把他枪毙三十回还不止,”他这样说。凌晨问:“那,这回肯定得枪毙了?”王栋半晌没有回答。他想起了白天,在看守所里,他跟王朝和的这一面,几乎可以肯定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对此,他竟然不能感到那种应有的悲哀。他对自己的心肠的不正常的坚硬,也感到有些吃惊了。此时,屋里的灯是黑着的,他倒希望有个亮光,照到他的脸上,那样,他也许可以感觉到另一种心情,而他的脸上也许就能表现出来。

    “朝和一死,你伤不伤心?”王栋不回答她,却这样问。他是认真的,实在是想从她那里听到更有人情味的话,用以安慰他的那颗他自己都感到难以接受的心。

    凌晨的话冲口而出:“伤心?我看这是老天爷成全咱们哩。”

    话音未落,屋里的灯亮了。在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张轮椅,朝霞妈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毫无表情,因而就更其怕人。在她身后,站着王朝霞。而不停地从她的衣服下面伸出头,好奇地看一下,又同样飞快地把头缩回去的,正是那个小怪物。

    疾病,特别是这种使人瘫痪的、力不从心的病,对朝霞妈的心智造成了这样的影响,她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生活了,就是,她对自己的一生,开始采取一种从未有过的否定态度。她不能动,无法在面部表达怕的感情,同时,也不能作出任何手势,来加强自己的此时才有的强烈的、只有一个摧毁者才有的意识。于是,她说出的话都有了一个惊人的特点:她一定要指出问题的实质,而且,一定要用她说的那样去做。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本能使她不能再重复她的言行。

    “你……你叫车,车,车,车来……把这个个婊子赶走……”朝霞妈这样说,语音不连贯,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刻出来的一样清楚。

    她的话是冲王栋而说的,眼睛却盯死了凌晨。王栋脸色比死人还白,僵硬地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弹。凌晨则快要昏过去了,尽管无耻,她也没有作好这样的准备,面对着这样的一场挑战。事实上,两个人都吓傻了,都想说话,但都失却了任何反应的能力。朝霞妈不再出声,用她在这种情况下所不能有的神情看着王栋和凌晨,又好像准也没看,沉浸在自己的对过去的那个自我的反省中。她记得王栋第一次到她家来时的情景,他戴着一个灰色的小毡帽,慌乱中,把她父亲的泡假牙的水喝了,为此,她曾幸福地回忆了多少年啊。大炼钢铁的时候,他们两个确定了恋爱关系,在平顶山的矿石堆后面手拉手,出了多少汗,心跳得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相信,这个她曾经爱过的人,不但杀死了真王栋,杀死了梁文,而且,他可以杀死世界上任何人,只要他认为对于自己的见不得人的计划,那个人形成了妨碍。用仇恨和恐惧,已经都不能把她此时的心情来形容了。她对他已经心死;因而,已经没有了一般意义上的认识。她,没有了任何的感觉。

    在这种情形下,王栋要起身是不可能的。但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下,穿好衣服,人已经死了一半了。凌晨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也跟在他后面穿好衣服,下床,已经羞得要疯子。

    只看朝霞妈第一眼,便不用言语,王栋明白了她现在要干什么,而且她确实可以干得成:把王栋的丑行彻底揭出,一劳水逸地毁灭他。对这个女人的恐惧,此时胜过了他一生恐惧的  总和。王栋的心抽着,面无人色,好像在枪口下被着自杀一样,走到电话机边,拨响了司机班的值夜室。

    穿着红色的灯芯绒裤子,并且,由于慌乱,把白色的没有洗过的纱衬衫一半塞进裤腰,一半却在外面掉着,凌晨小心地、侧着身从朝霞妈前面走过。她的女人的聪明使她明白,尽管她的婆婆是个瘫子,尽管她以自己的无知和懦弱过了一辈子,但是,现在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好象,是一颗已经开始冒烟的炸弹,哪怕轻轻的咳嗽也会引起惊人的毁灭。她必须像王栋那亲,战战兢兢地躲开地,尤其是现在……

    车来了,王栋把凌晨安顿在后排坐好,为她正了正挨着她的、她一刻也不离开的小提包,借以表示对她的肌肤之亲,对此,她自然明白。把凌晨娘家的地址给了司机,他才放心地回到屋里。

    朝霞妈和王朝霞,以及那个王栋看见就厌恶得要哼起来的小怪物,仍在房里等他。没有人说话,姿势也没变换一下。王栋不能看他们,好像,那些眼睛本身就能杀死他。但在坐下之后,他不得不飞快地扫他们一眼,等着朝霞妈对他的判决。

    屋中的寂静,使朝霞妈的声音更有失真的味道。她的话是激动的、含混的,病痛使她的口腔没有了合理的构造,因而,她的表达是最困难的。本来可以在几分钟内说完的话,她却用了半个钟头。不把她的原话重写一遍,就无法领会她的意思中那动人之处。

    “王朝和是该杀,”她说,“但不是由你来杀他。他坏,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你呢,王栋?你杀了多少?加上那个王栋,怕你自己都算不过来了吧?光是我亲见你就害死了刘海  国一家四口,包括那个刘大方。”

    “你跟凌晨做得好梦,要拿王朝和的命,给你们铺上个金子银子的世界,让你们达到极乐之境就是为这,我决不答应。也就是为这,我要你出面,不管你怎么办,把王朝和给我救出来,保住他的一条命。要是你不办,我就再也不跟你拖泥带水,你知道我要干什么的——我要直接到省委,告发你,把你这个王栋的画皮剥下来,让党和人民把你干刀万剐。”

    就像一棵太大的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被锯倒的,但是,在长久的外力作用下,它出人意外地倒下来了。王栋把膝盖弯曲。慢慢地、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一寸一寸地跪下来了,直直地,他的没有腿的身子立在朝霞妈,王朝霞和小怪物的面前。

    第二天,王栋是这样实现他对朝霞妈的保证的:把凌晨约出来,两个人躲到西山招待所,那是省委高层领导从事休息和非正式会议的地方。在那里,两个人商量好了自己的对策。

    过了两个星期,对王朝和一伙的处理意见下来了。除了王朝和,还有另外两个同案犯,要被处以极刑。主管政法的桓公明特意同些取得了一次会面。使那个陕西老头惊讶的是,王栋的反应好像他的儿子在一年以前就被处死了,而且是他自己下的手。

    王栋的这种大义灭亲的态度,虽然十分令人费解,但在机关还是引起了人们普遍的钦服和同情。对王朝和的罪行越是恨,人们就越是想为王栋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