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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喘匀了。她们相互看看,南一这才看见明月肿着半张脸,她用发抖的食指指了指明月:“你,你怎么了?”

    明月转过头去:“有人打我。”

    “谁啊?”

    “……”

    南一想了想:“你叔叔?他,他比我妈还狠啊。”

    明月没说话,眼泪却落下来。南一麻了爪,想要安慰又怕说错话,想了半天,换了个话题:“你家太大了,你家像故宫一样。你们不会是皇室吧?明月,你不会是公主格格吧?”

    明月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又用两只手拄着脸颊,两边的眼泪在下巴尖上聚成了一大颗,噼噼啪啪地落在衣服和裙子上,她慢慢地说:“他,他姓爱新觉罗的,但是他不是我的叔叔,我骗了你,南一……”

    “那他是谁呢?”南一迷糊了,她是个直率而单纯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平凡安静的环境里,这样的孩子对于世上的荒唐心酸是不敏感而且缺乏想象力的。

    “……你可还记得《黄蔷薇》?”

    南一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之前隐约觉得古怪又不曾细究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人一直没说话,好半天,南一问:“那你现在想要怎样?”

    明月擦了眼泪:“我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或者南方。”

    “你一个人怎么去?”

    “我不怕。我可以做工,可以要饭,不然路上死了也行,死了也比回到那里去好。但是我可不会死……”

    明月口口声声的“死”字提醒了南一,她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对明月说:“实际上我今天去找你,是有事儿,有事儿要你帮我的……”

    她们下午赶回南一的家里,直奔地窖。所幸这天刘太太出门见朋友,女佣也没有过来取东西,没有人发现藏在这里的吴兰英。她见是明月,挣扎着要坐起来,明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发烧。兰英肩上的伤口不深,子弹擦身而过,但是已经有了轻微发炎的症状,不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明月说,得送医院。

    南一道,被发现了怎么办?

    盖好毯子,伪装好就行。

    南一道,我害怕。

    害怕也得救人。

    南一跑回房间,拿了姐姐的大衣和帽子出来裹在吴兰英的身上。两个女孩架着她出门,叫了两辆人力车直奔大西门美国人开的教会医院。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九月三日下午两点多钟,奉天城秋老虎当头,艳阳流火,明月的心里焦躁不安,像被放在油锅里面反复煎熬:世界忽然大了,依靠忽然没了,那么多的事情要她自己面对,要她自己拿主意。

    她们一到医院,吴兰英就被送进了处置室。马上有护士为她清理伤口,但是救命的盘尼西林太昂贵,要想打针,必须先交钱。

    明月把手表从腕子上撸下来:“找个当铺,当掉它。跟老板说这是欧洲货,值钱的。”

    南一道:“我要多少?”

    是啊,要多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小王爷赠的礼物,表盘上有钻石,表链上还有小颗小颗的绿宝石,耳朵凑上去听,秒针转动起来会发出水滴一样的声音。那么多的礼物,她顶喜欢这个,可是谁又知道这表会值多少钱呢?

    “当铺给多少,你就加两成。”明月说,“我在这里看着,你不要耽搁,钱拿来,让兰英姐把针打上,比啥都重要。”

    南一点点头就跑了出去。

    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有应运而生的当铺,为了救急治病,典当的东西五花八门,高高柜台上的老师傅是见多识广的,刚看到那块表,放大镜后面的老眼就眯起来了。他磨磨蹭蹭了半天说道:“不像真的啊。”

    南一急了:“你才不像真的。”

    “待我拿到后面去研究研究。”

    “你去后面研究行,手表给我留下来。”

    “我眼睛花了,总得找人商量啊。”

    “不许离开这里。”

    老师傅叫来了老板,老板叫来了老板娘,乱七八糟的说辞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把价格压下来,想把东西留下来。

    南一拍着柜台:“快点啊,要不要,给句话。”

    老师傅道:“三十大洋。”

    南一道:“三十六。”

    老板又作忍痛割r状,良久方说:“成交。”

    然后要点钱,写文书,签字画押,南一心急火燎的,看这帮人怎么动作都慢,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当铺的磨磨蹭蹭,她才捡了一条小命,没有跟吴兰英和明月一起被接到线报摸到医院来的保安局探子捕到带走。

    第十九章

    1948年沈阳城解放之后,工作人员在整理民伪时期地方档案的时候,在1921年九月的卷宗里看到寥寥数笔,大致提起了“大磊酱园”案件,学潮运动之后,数十名学生被逮捕,十二人被秘密枪决。在这起事件之后,类似记载在档案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它们有这样的一些特征:年轻的知识分子,民族矛盾激发的或大或小的事件作为引信,最后激化为反抗军政府的民运活动,继而被镇压,被终止,被逮捕,被杀害。

    统治者是精明敏感而且消息灵通的,他们知道几年前一股赤色的风暴在北方的俄国席卷了全境,颠覆了统治,掌握了政权,接着南下华夏,渗透进中国南方的城市,在年轻人的思想中旋转蓄势,终于来到了中国东北方这块割据于关外的土地上。

    军阀对于每一个心怀敌意的对手都有着不同的战略,对待土匪豪强,他可以又拉又打,打完之后还可以收编整合。他对于来自于异邦的侵略起先是一种合作甚至依靠的态度,利益分配极端不公时才会暗中博弈。而相对于其他敌人,军阀更害怕的是这种直接告诉底层的人们你在面对着什么,你可以做什么的思想,它起先式微,却暗含着巨大的力量,最终会推翻军人独裁的枪炮。为此军阀不惜采用任何残忍的手段和方式,要将其扼杀在最终的萌芽中。

    卷宗档案里,文字记载的旁边还附有行刑之后犯人的全身照片。十二个年轻人被绑在木桩上,头部和胸口分别中弹,姓名和年龄没有记载,仔细分辨照片的话,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短头发,身上是格子旗袍,消瘦颀长。那正是吴兰英。她没想到自己会死。口袋里的九枚银元在行刑之后被人搜走,脚上穿的仍是弟弟兰荃给她买的皮鞋。

    本该处决的应该是十三人。那条漏网之鱼被家人接走,一个女高中生,颇有来头,家里面跟军阀本人都是有交情的,不知付出多少代价,得以侥幸逃脱一死。

    在牢房里被关了三天三夜的汪明月没有被接回王府,她被送到皇太极昭陵再向北的一座宅院里,四周不见车马道路,c翅难飞的地方。她的三餐饮食和睡觉沐浴都有人伺候,书房里面是整架整架的线装古籍,后院还有一个练箭的靶子。

    她夜里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想着被捕和在牢房里面的情景。四五个保安所的探子,直朝着床榻上面的吴兰英上去就往外拽,不知天高地厚的明月扑上去:“无缘无故干什么抓人?!”探子夹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身着校服的姑娘:“不放心?那你也走吧。”两个女孩被推搡着装进车子里,一路向东,直奔小河沿监狱。

    牢房里面有个两只手掌大小的窗,日升日落三次,她们被关了三天。气味而声音古怪而且复杂,活着的蚊蝇,蟑螂,老鼠,还有死者的粪便和血迹。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在医院打上盘尼西林的吴兰英居然不再发烧,身体状况还越来越好。她跟明月说了很多话:她在更北方的家乡,父母,弟弟,有的事情是上次讲过的,有的事情是刚刚想起的。后来她还是哭了,说这次闹得太大,都被抓进监狱里来了,弄不好还要被关上几年,那么她之前的书可就白读了,学校会取消学籍,她本来要回家看看再去实习的,谁去通知弟弟和爹娘呢?

    明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害怕,也是抓错了人,也许只是误会,也许明天或者马上她们就会被放出去了。

    吴兰英抹了眼泪说,是我害了你,把你给卷进来了。审讯的时候我会说清楚的,让他们放你回。

    她真的很快被人带出去了,临走时向明月确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在重复自己刚才的保证。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

    过了一天,明月也被从牢房里面带了出来。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推她,她被带离监狱,穿过市区,送到城市北面的田野。如今眼里看到的,是蓝色天空中漂浮着的大朵大朵的云彩,麦秆被饱满的颗粒压低了头,清风拂过,波浪涌动,炊烟和鸟,爱睡觉的狗。她回想着监狱里面的光景,再看此时此地,让人简直不知道,哪里才是真的人间。

    这样过了十来日,一天夜里,显瑒还是来了。他推门进来,她正在看书,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觉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瘦而且疲惫,眼窝深陷,老了有五岁不止。她第一个反应是,他必然因为营救自己c心劳神,心里便有了些歉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到他面前。她以为他会抱她一下,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胳膊,走进房间里面。

    显瑒坐在书桌旁边的扶手椅上,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明月:“把你弄出去的刘南一跑回来找我,说你给抓进去了。被谁抓的,哪个监狱都不知道。我托了关系,一路打听,最后去了大帅府才算把你保出来。”

    明月低下头去。

    “班房里面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你瞧,我关不住你,有人关得住你。对不对?”

    明月的头垂得更低了,整张脸都被藏在刘海后面,只看得见一个白色的尖尖的小下巴。显瑒看她这样子就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她看的书,写的字,纸上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支离破碎的笔画,他道:“字写得不好,心里面乱,是吧?”

    明月闻听此言,忙向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攀着他的膝盖,卑微地,迫切地:“王爷,王爷再帮帮我。更我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女孩名叫吴兰英,你把她也救出来好不好?你再想个办法,找找关系,让她别被学校开除。好不好?那个女孩很可怜,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做,只不过游行的时候走到前面去了,王爷你也帮帮她好不好?”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吴,兰,英。兰花的兰,英雄的英。”

    “跟你一起被捕的那个?”

    “就是她。”

    煤油灯的火光窜了窜,显瑒淡淡一笑,耐心地对明月说:“沙悟净原来在天庭作卷帘大将,后来被贬成了妖精,你看过那出戏,《流沙河》,是吧?”

    “……”

    “他是为什么被贬下界的,你可记得?——他打碎了王母娘娘的酒杯。”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谁都觉得自己犯的错误小,谁都觉得自己罪不至死。但那是不对的,明月,她死还是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人啊,你就别惦记救她了,早就没了。”

    明月闻言,一下子坐在地上。

    显瑒的手落在她肩膀上:“你也别留在这儿了,明儿一早坐火车去大连,然后坐船去日本。”

    她抬头看他:“你要送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想要这样吗?”

    她瞬间两眼是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显瑒扶她起来:“从小就呆在府里,远门都没出过。正好这次出去见识见识。先学语言,然后再找个大学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忙也就罢了,有时间就寄一封信回来。”

    她抓住他袖子:“王爷让我明儿就走?”

    “明儿就走。”

    明月眨了一下眼睛,一串泪水突地滚下来:“王爷,我从小蒙你照顾,被你安排,连个意见都不能有的。你把我招来挥去,现在又要把我送去日本了。王爷你都不问问我?我是什么?王爷?你把我当什么?……”

    显瑒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别开脸去,再不看她:“你在怪我吗?你要我赔礼道歉吗?你希望事情重新来过,然后我跟你一一商量?我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我现在有点累。”他说完站起来,“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有人送你。”

    小王爷显瑒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本是中秋节,他来此与她告别。

    明月在赤枫丸号客轮的头等舱里打开别人为她准备的手提箱。里面是一些衣物用品,其中有两件新的呢子大衣,那是她在先施百货的名店里订做的,本来准备这个秋天穿。美元金条以及一张面额可观的日本银行汇票装满了一个布口袋。还有她喜欢的一条珍珠项链。欠他人情的,还有朋友旧部的名帖和联系方式夹在一个牛皮笔记本里。除此之外,她没有翻出他的只字片语。

    越向东南方向走,天气越暖。餐厅摆了几张台子在三层的甲板上,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有漂亮的海鸟盘旋起落,想要分些东西来吃。明月喂了一些面包给它们,一只招来了两只,三只,扑楞楞地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上来跟她说,请不要再招引海鸟,他和太太就坐在旁边的台子上吃饭,他们觉得那样不卫生。他用词礼貌,却语气强硬。明月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果断和清楚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他们换一张台子吃饭。男人走了,果然跟妻子换了餐桌。明月将手里的一把面包都撒给海鸟,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此后是一个人了。

    第二十章

    一九二一年九月末,十八岁的汪明月来到了日本。她起先在东京的辅导学校里面学习了一年的日语,而后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不好不坏,被一所口碑不错的私立大学录取。

    与一海之隔的邻邦大国不同,这个国家在这一个时期里显示了一种年轻向上,欣欣向荣的风貌。

    明月租住的公寓在一座凹字型的三围小楼里面,除了些家境相对富裕,手头宽绰的大学生之外,还有不少在附近的公司和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单身,工作忙碌,很多是楼下向野拉面店的常客。不久之后,明月在学校附近发现了向野拉面店的分部,不久火车站台里面的新分部又开市大吉了。

    师傅把准备好的拉面汆熟加热,捞起沥干,交上汤汁,呈给客人的过程不过六七分钟,在这种传统口味的快餐店里吃饱喝足的人们脚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向野拉面店的客人里,除了好学上进的大学生和洋行办公室里面的职员,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工厂工作。这家工厂可了不得,他们生产的设备高端而且精密,性能优异,专事破坏和杀戮。这是一家军工厂。在十多年之后开始的大战中,它为小国的先声夺人和四处扩张提供了有力的军备支持。战争结束之后,这家军工厂苟延残喘,不多久却又抓住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机会,得以翻盘,它保留了机械制造的传统和基础,战争不打了,开始从事民用机电的制造,在我们讲故事的今天,他的产品行销全球,像个有着可怕前科的家政服务员一样,因为工作勤勉,笑容可掬而被洗白了历史。

    所以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工厂是这样,一个国家更是如此。把握住机会,哪怕一次,多灾多难的历史就会改写。小岛国在世纪之交的时候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使尽浑身解数,与沙俄和中国干了几次大仗,战争以它的胜利而告终,索要来的教育赔款被首先投入教育产业,新一代的生产力被培养起来,卯足了劲头儿干活儿赚钱……产品多少都不会积压,还有广阔的殖民地可以大肆倾销。

    明月的隔壁房间在这一天搬来了新房客。原来住着在航运方面工作的男孩,听说赚了不少钱在郊区盖自己的房子于是搬走了。新来的是个面容美丽,白皙修长的姑娘。中午放学回家,明月从信箱里面拿了报纸和一叠广告,走到楼梯口看见她身上穿着粉绿色的毛衣和背带裙正被一个木箱子为难住了。

    明月道:“要不要帮忙?”

    “真是麻烦啊,箱子是父亲做的,实在是有点沉,但是还丢不得。”

    明月走上前,与她各执一边,两人一起把箱子横抬上去。路遇经常在这里打盹的一只白猫,从箱子下面钻过去。

    邻居的门牌上换上了女孩的姓:东。她自称小桔,是从京都来的。小桔房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全家人的照片:她与父母,姐姐和哥哥,一家人都很漂亮端正。房间大致布置好了之后,明月与小桔一起去向野拉面吃饭,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发现,她们居然是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年级,还修了一些同样的课程。小桔看了明月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哦哦,居然是你,明月是正南喜欢的人嘛!”明月愣了一下,接着大囧,皱着眉道:“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车岩正南同学也算是学校里面颇有名气的人物了。他是学习矿产勘测的,个子不高,但是短小精干,身手敏捷,是学校柔道部的主将,曾经在学生们聚会的酒馆里把三个人高马大的荷兰人揍倒了。正南的脸是很和气的,圆脸庞圆眼睛,厚实的圆嘴巴,不留意他厚实的肩膀的话,就像个长不大的高中生。为了显得成熟些并增添些杀气,正南君像个四十岁的先生一样把鬓角的头发一直留到下颚,他还喜欢皱着眉头看人,因为这样会把他的两条浓眉连成一条。正南自己觉得那样很有风范。

    他第一次见到明月是在学校的学生餐厅里。明月跟三个女孩坐在一起,刚夹了一块秋刀鱼r放在嘴里,抬头就见这位好像给脸庞镶了一圈黑边的家伙坐在自己对面。正南是庄重而严肃的:“喂。认得我吗?”

    明月的筷子头还在嘴里,木着脸摇了摇头。

    “车岩正南啊。”

    明月还是摇了摇头。

    正南眯着眼睛,点点头笑着说:“这样看上去对学校还不是很熟悉啊。就让我带你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明月依旧摇了摇头。

    “那么,真是失礼了。”正南于是走了。

    几天后,明月在教室里面又遇到正南,他离得老远走过来问问她:“记得我?”

    明月道:“太乙正南。”

    柔道部主将高兴极了:“记性真好啊!只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