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书院 > 都市小说 > 夜访吸血鬼 > 第 6 部分

第 6 部分

人才能生存,我们可以永远不死。

    “我前面提到过,那时城市里瘟疫猖獗。他把她带到臭气熏天的墓地,那里死于黄热病和黑死病的人堆积如山,从早到晚铁锹声响个不停。‘这就是死亡,’他指着一个女人腐烂的尸体对她说,‘而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死亡。我们的r体永远会像现在这样鲜活,但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制造死亡,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生存。’克劳迪娅瞪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眼里透着令人费解的神情。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的恐惧。她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摆弄着洋娃娃,按钟点给她们穿衣,脱衣。他也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杀着人。我呢,在莱斯特的指引下,也转变了,开始大批大批地搜寻人类。一方面,杀人能减轻我的一些痛苦,而这种痛苦经常出现在黑暗中,出现在普都拉的那些个夜晚,身边只坐着莱斯特和老人的时候;另一方面,街上到处人潮如流、人声嘈杂,酒吧从不关门,舞厅营业到天亮,敞开的窗户里乐声、笑声不绝。对我周围的人,对那些活生生的受害者,我已没有了对妹妹和巴贝特有过的深爱。他们只是我的需要,我以某种新的冷漠看待他们。当我以吸血鬼敏锐的目光、轻盈的步态,穿行于这繁华闹市,我的受害者们围绕着我,引诱着我,吸引着我到他们的晚餐桌边,马车旁,妓院里。我就杀死他们,杀人的方式和地点无限地变化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每处只需逗留短短的一点时间,够我获取我所需的时间,我的忧思便得到了抚慰,因为这座城市能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精彩陌生的面孔。

    “我就这样,吸陌生人的血,接近他们。只要看得清他们那活生生的美,独特的表情,听见新鲜热情的声音,就赶紧杀了他们,免得产生恐惧和忧伤这类不利的情绪。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则是搜寻到猎物后,引诱他,长时间地纠缠那必死无疑的人,让他不知不觉地迎接死神的到来,而他们则充分感觉到一种无比愉快的心境。但是我还做下到,对我来说,庞大的人群是一种解脱,是一片丛林,我迷失于其中,无法遏制自己,一味在里面快速旋转,来不及思考,抑或也没有了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杀人欲望的诱使,使人群越来越小。

    “这期间,我们落脚在城里皇家大道一幢新的西班牙式住宅里,楼上是豪华的套房,楼下是一个店铺,我把它租给了一个裁缝,后面有一个隐秘的花园院子,靠街有一口深井,非常安全,窗户有很好的木窗板,马车门也是上了闩的——一个要比普都拉豪华得多,也安全得多的地方。我们的仆人都是自由的黑人,天亮之后都待在自己家里,而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独处。莱斯特购买了最新从法国、西班牙进口的物品:枝形水晶吊灯、手织东方式地毯、画有天堂鸟的丝网印刷品、在几只巨大的金色拱顶鸟笼里婉转啁啾的金丝雀、精致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神像,以及图案优美的中国花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这种豪华与奢侈,然而却不由得着迷于这纷至沓来的艺术品、工艺品,着迷于其中的花纹和图案。我能够一连几小时凝视着那复杂精细的地毯图案,或者注视着一幅荷兰画在闪烁的灯光下变幻着昏暗的色彩。

    “这一切对克劳迪娅来说则是奇妙无比。她真是个乖孩子,感到惊异不已,却一言不发。莱斯特雇来画匠给她房间的墙上画了一座魔幻丛林,里面有独角兽、金丝鸟、波光粼粼的小溪,还有硕果累累的果树。她看到这些时,更是无比惊讶。

    “然后是不断涌入的女装裁缝、制鞋工、服装商,来给克劳迪娅配备最好的儿童时装,使她永远光彩夺目。她不仅具有孩子的美丽,弯弯的睫毛,金黄色的头发;装饰更使她魅力无穷,各式精致的小帽,各种小巧的网织手套,一件件艳丽的丝绒外套和斗篷,纯白泡泡袖的睡袍配上蓝光莹莹的腰带,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莱斯特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我也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在她的恳求下,我迫不得已把退色的黑色装束换成一流的夹克、丝织的领带、柔软的灰色上衣,还有手套和黑色斗篷。莱斯特认为对吸血鬼来说,在任何时候,黑色总是最佳色彩。这可能是他坚定不渝的唯一审美原则,不过他并不反对一点流行式样和有点过头的东西。他喜欢我们和他一起出头露面,出风头。我们频繁出入新的法式剧院,奥尔良戏院,三人一个包厢。使我吃惊的是,莱斯特热衷于莎士比亚的剧目,当然他经常是边看边打瞌睡,不过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醒来,邀请一位可爱的女士一起去吃宵夜。他会尽其所能使她完全爱上他,然后就粗暴地把她送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狱,再把她的钻戒拿回来送给克劳迪娅。

    “这段时间里我就不断地教导克劳迪娅,在她那小巧玲珑的贝壳般的耳朵旁低声细语,告诉她,如果我们看不到身旁的美,看不到处处可见的人类创造,我们的永生便没有意义。每当她接过我给她的书,轻轻诵读我教她的诗,或者信心十足地在钢琴上轻轻弹奏出奇特而连贯的旋律时,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不断吸引着我探测这目光的深度。她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沉醉于书中所描述的内容,静静地听我给她朗读。她是那样的宁静,静得使人心动。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书,在灯光下凝视着她。于是她便身子一动,像洋娃娃一样复活了,用她那最柔美的声音对我说,再给她多念一些。

    “这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她很少说话,而且还是个胖乎乎、手指圆鼓鼓的小孩,却经常稳稳地坐在我的扶手椅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读波伊提乌1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边刚传过来的新出的小说,或者仔细琢磨前一天晚上刚听过的莫扎特的乐曲。那准确无误的听觉和回味乐曲时的那份专注,使她显得y森可怖。她会一个又一个小时地坐在那儿推敲那段乐曲——先是旋律,然后是节奏,最后再把两者合为一体。克劳迪娅简直是个谜。根本不可能了解她懂什么、不懂什么。她杀人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幽幽的广场上,等某个善良的先生或女士发现她。她的目光比我见过的莱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个吓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声求救。他们会抱着她离开广场,而她就紧紧搂着他们的脖子,牙齿咬着舌头,眼睛里闪着贪婪的欲望。头几年,死亡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现在她学会了玩弄他们,带他们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馆。他们会给她买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让她苍白的脸颊焕发出容光,而她总是推开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静静地吞食他们极度的友善。

    1anici anli sever boethi(480—524),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译注亚里十多德的著作,后以通敌罪被处死,在狱中写成以柏拉图思想为立论根据的名着《哲学的慰藉》。

    “等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便会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学生,长时间地和我待在一起,越来越快地吸取我传授给她的知识。她和我有一种默契,这是莱斯特所没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着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着她时——当她深浸在音乐或绘画中,没有察觉我站在房间里时——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间那独特的奇异经历:我杀了她,夺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着她吸干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对多少人有过这种行为,那些人现在都在潮湿的泥土中腐烂,而她却活了。她活着,搂着我的脖子,弯弯的小嘴贴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贴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着我的睫毛。我们抱着,笑着,在房间里旋转,像在跳最疯狂的华尔兹。我们像父女,又像情侣。想想看,莱斯特竟然不嫉妒我们,这多么令人高兴。他只是站在远处对着我们微笑,等着她去找他,然后就会把她带到街上去,在窗户下面向我挥挥手,便去共享他们之间所共有的一切:搜寻,引诱,杀人。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关克劳迪娅的某个问题。从你脸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经猜到是什么问题了,而且还会奇怪我那时怎么会没请到。我只能说,时间对于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环套一环的链条,而是层层波涛中的明月。”

    “她的身体!”男孩说道,“她永远也长不大。”

    吸血鬼点了点头。“她永远都是个小鬼孩,”他说道,声音很轻,好像还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时候一样年轻,莱斯特呢,也一样。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尽管她一直很内向,能一言不发耐心听我按时给她讲课,但她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她那洋娃娃般的脸上有着越来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着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温顺一起被遗弃了。她穿着那缀满珍珠的睡袍,束着一根腰带,悠闲地倚在沙发上的样子,让人感到极端性感,具有强大而可怕的诱惑力;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鸣,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高音,把人吓一跳。她往往几天不说话,然后会大声讥讽莱斯特有关战争的预言。有时她边喝着水晶杯里的血,边对我们说家里没书了,让我们偷也得偷几本回来,接着会冷冷地告诉我们,她听说有个书房,在圣玛丽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楼里,还有一个女人像搜集石头或蝴蝶标本一样搜集书籍。她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到这个女人的卧室去。

    “这种时候,我会惊得目瞪口呆。她的念头真是难以预测,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说完这类话后,又会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着我的头,趴在我怀里打起瞌睡,轻声对我说,我只有懂得了杀人比书和音乐更为重要,才是和她一样真正成熟了。‘音乐总是……’她低语道。‘娃娃,’我呼唤着她。这就是她,一个魔娃娃,笑声伴着无穷的智慧,圆圆的脸上,一张含苞欲放的小嘴。‘我来给你穿衣,我来给你梳头,’我出于习惯这么对她说道。我能感觉到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神情。‘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弯腰给她系珍珠扣时她对着我的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杀人。你从不让我看你是怎么杀人的,路易!’

    “她现在想独自睡一个棺材,这深深刺痛了我,不过我没有把伤痛完全表露出来。我很有风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后就走了出去。我已记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儿,突然朝我跑来,像人一样绝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样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如果是人,即便抱着我们俩,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者她说的活。‘我要永远和你待在一起。不过我得看一看,明白吗?看看孩子们用的棺材。’

    “于是我们打算去棺材铺,演一出戏,一出独幕悲剧: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里,我就在前厅和店主谈话,悄悄告诉他,她就要死了。因为我爱她,所以要给她一个最佳的归宿,但不能让她知道。店主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所震动,说一定要给她做一个。想到她躺在洁白缎子上的样子,尽管他已上了年纪,还是不由得洒下了几滴泪水……

    “‘可是,唉,克劳迪娅……’我向她恳求道。我厌恶这么做,很不愿对无助的人玩猫戏老鼠的把戏。但我爱她,所以无可奈何地带她去了那儿。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小帽压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们在门厅里轻声谈论她。承办人是个黑人,年纪很大,但很有修养。他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唯恐让‘那个宝宝’听到。‘可她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气问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为她的心脏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说。我的话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马上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鸣。他那满是皱纹的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于是我想起了某些东西,一束亮光,一个示意动作,还有什么声音……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里,一个孩子在哭。他把一间又一间长形房间的门打开,让我看棺材。有一个黑漆镀银棺材,她就要那个。我看着看着,突然抓起她的手,逃离了棺材铺。‘已经订好了,’我告诉她,‘我简直要疯了!’我使劲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样。然后我发现她在审视我,脸上没有一丝情感,她带着手套的小手又塞进我的手里。‘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静气地说。

    “然后一天晚上,她就在莱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楼,去取那个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觉中趴在书桌上尘土覆盖的纸堆里死去了,那个棺材则放在了我们的卧室里。棺材还新的时候,她经常一个又一个小时地注视着它,好像那是一个变化的东西,会动,会活过来,或者一点一点向她展示着神秘。但她没有睡在里面,她依旧和我一起睡。

    “她还有其他的变化,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也搞不清先后顺序了。她杀人是有选择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贫穷开始对她产生吸引力。她要么求莱斯特,要么求我带她坐上马车穿过圣玛丽区来到河边移民居住区。她似乎对那里的妇女和孩子特别着迷。莱斯特对我讲起这些事情时,总是那么津津乐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儿的,可有时再劝也没有用。克劳迪娅瞄上了那里的一家人,一个一个地要了他们的命。她还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里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飘飘忽忽,等待着那些绝望的男人。这些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瓶酒,然后爬进某个腐烂的墓x。莱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绘得多么精彩!他把她叫做宝宝死神,妹妹死神,还有甜蜜死神。对我,他则用一个概括性的名称讥讽地称为:仁慈的死神!他说这话时,像女人一样拍着手,激动地大喊一声:噢,仁慈的主啊!我简直恨不得勒死他。

    “然而我不跟他吵,我们各行其是,尽可能顺应对方。我们的居室里堆满了书,一摞一摞地从地上一直堆到房顶,都是些闪闪发光的皮革精装本。这是我和克劳迪娅追求自己天生爱好的结果。莱斯特则尽其所能获取他的所需。后来她开始提问题了。”

    吸血鬼又停了下来。男孩又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但是吸血鬼把十根长而洁白的手指合在一起,像个教堂的尖顶,然后又交叉合拢,使劲对压手掌,就好像完全把男孩给遗忘了。“我早该知道的,”他说,“知道那是难免的。我早该看到迹象的。我与她这么和谐,我又如此全身心地爱她,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相伴左右。可以说,除了死神之外,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我早该知道的。我的某种潜在的东西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个黑暗的深渊离我们很近,就好像我们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样,会突然发现这个深渊,并且稍有疏忽,或者思想不集中,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有时候,周围的物质世界像是幻影,忽隐忽现,只有这个黑暗的深渊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时又好像地上就要裂开一道口子,我似乎看到整个皇家大街在裂缝中塌陷下去,所有的建筑在隆隆声中变为一片废墟。但最为糟糕的是,一切都是轻薄透明的,就像舞台上垂落的丝织幕布。噢……我扯远了。我说什么来着?对,我忽略了她的一些迹象。我沉迷于她给我带来的快乐,而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然而已经有了迹象。她对莱斯特越来越冷淡,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他。他对她讲话,她经常没反应,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她不屑一顾呢,还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每当这时,我们家里这份不堪一击的平静就会在他的暴怒中消失一空。他无所谓别人爱不爱他,但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不在意。有一次,他竟然向她扑过去,大声喊着说要掴她,我就不由得又像多年前她没来时那样笨拙地和他扭打起来。‘她已不再是个孩子,’我大声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我想让他别太认真,于是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再理会她。然而有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回来对我说她跟着他——尽管她一开始拒绝跟他去杀人,但后来一直跟着他。‘她怎么啦?’他怒气冲冲地问我,就好像是我生了她,而她的一切我都该知道似的。

    “于是有天夜里,我们的两个仆人失踪了。我们留下的这两个女仆是母女俩,我们派马车夫去她们家说了一声,说她们失踪了,于是那家的父亲来到我们门口使劲砸门环。他退后几步站在砖路上,满怀疑虑地审视着我。但凡对我们有过一段时间了解的人都迟早会有这种表情,一种死亡的前兆,正如人快死的时候,脸色会极度苍白一样。我试图对他解释说那母女俩没来过这儿,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寻找。

    “‘是她干的!’我关上门时就听莱斯特在暗处小声说了一句。‘她对她们做了什么,结果给我们大家带来了风险。我要让她说出来!’他说完从院子里上了螺旋形楼梯,脚步很重,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我知道她不在,我在门口的时候她就溜出去了。我还知道,院子那边的屋门紧闭,废弃不用的厨房里散发出阵阵臭气,一种很不协调地和冬青搅和在一起的臭气——坟场的臭气。当我走近那个窗户时,我听到莱斯特下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