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书院 > 都市小说 > 平凡的世界 > 第 34 部分

第 34 部分

人就乱猜想什么,她反而高兴地接待了这位远地来的客人。在这个农村妇人的眼里“南洋女人”是个大人物,能进她的寒窑穷舍,实在是一件荣幸的事。她热情地把那些留下的年茶拿出来,款待丈夫和这位女宾。

    兰花和两个孩子兴奋得象重新过年一样。“南洋女人”从提包里抓出大把的n糖,撒土坷垃一般撒在炕席片上,让猫蛋和狗蛋吃。王满银让这两个娃娃学城里人的样,叫这女人“阿姨”。只是“阿姨”说的话,娃娃们一句也解不开。

    王银满带回一个“外路”女人的消息,一天内就传遍了罐子村。村中的大人娃娃就象看“西洋镜”一般轮番涌进兰花家那孔破窑d,稀罕地来看这个说话象绵羊叫唤的女人。

    看完稀罕以后,罐子村的精明人都不出声地笑了。他们知道王银满和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人羡慕地巴咂着嘴,对他们村这个二流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哈呀,这家伙本事不小,竟然挂回来个外路货!

    不用说,兰花立刻成为全村人同情或耻笑的对象。

    但这个迟钝女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全村人突然挤到她家来所造成的热闹气氛,使她更加高兴起来,觉得她男人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她和孩子们脸上也有了光彩。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才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晚上,兰花忧愁地把丈夫叫到院子里,和他商量,让这位“南洋女人”睡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家就这么一孔破窑d,得开口向别人家借个地方让这女人休息。象样一些的人家他们不敢开口;穷家薄业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客人。

    但王银满无所谓地说:“借什么地方呢?就睡在咱们炕上!”

    兰花听满银这么说,又惊讶又难受,她一年没见男人,这一晚上对她是多么宝贵呀!她问丈夫“那你到什么地方去睡呢?”

    王银满倒惊讶起来:“我也在家里睡呀!”

    “那……”

    “那什么哩?”

    兰花尽管心里不畅快,也只好就这样忍受了。

    晚上睡觉时,兰花本指望这位尊贵的客人自己能提出异议,但她却心安理得睡在她为她铺好的被褥里了。“南洋女人”睡在靠锅头的地方,中间隔着两个孩子“兰花紧挨孩子,王银满睡在靠窗户的边上。这个编排还算“合理”。熄灯以后,兰花躺在被窝里,胸膛里象塞进去一把猪鬃。她多么希望钻到丈夫的被窝里去,可羞耻心使她连动也不敢动。她敢怎样呢?后炕头睡个生人,稍有动静,人家就能听见。唉,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个勾命鬼呀!她躺在黑暗中,开始痛恨起这个女人。

    前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瞌睡终于压住了s动的欲望。她睡着了,但还能听见自己的鼾声。

    突然,沉睡中的兰花觉得她的脚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的心立刻缩成一团。黑暗中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丈夫光身子象狗一样从她脚底下慢慢往后炕头爬去。她牙齿拼命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她狠狠踹了一脚那个爬行动物!

    王银满立即调过身子,悄悄摸着爬进了自己的被窝。

    不一会一只求饶的手伸进;她的被窝,企图抚摸她。她用指甲在这只手上狠狠掐了一下。那只手象被蜂蜇一般,猛地缩回去了。兰花忍受着煎熬,终于等到了窗户纸发亮。

    她起身穿好衣服,没等孩子睁开眼,就一个人溜下坑,出了门。

    她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几乎是小跑着转到公路上,在黎明中出了寂静无声的到罐子村,向石圪节公社走去——她要向公家告那个不要脸的“南洋女人”。

    当兰花气喘吁吁地进了公社院子的时候,公家人刚刚吃完了早饭。公社g部过春节后大部分还没有回来,只有文书和主任涂治功。

    兰花一进徐治功的办公室,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向主任叙说起了她的苦情。

    徐治功几乎一直笑着听这位农村妇女说完她的不幸。他喷了一口烟,说:“现在这社会,这号事不算事!我们管不了”

    “你们连坏人也不管了?”兰花瞪着红肿的眼睛,问徐主任。

    “那你写状子告嘛!”徐主任仍然笑着说。

    “我不识字。”兰花难住了。

    “那你找个人写嘛!”

    “你给我找个人……”

    “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烦地说,“我把这号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谁管呀?”

    “你不找个人,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创伤深重的兰花也不顾一切了。

    “咦呀,你给我耍起了赖!”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兰花说完,竟然放开声嚎了起来。

    心烦意乱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书叫来,对他挤挤眼:“你去给她代写个状子!”

    文书对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便劝说兰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窑d写状子。

    兰花立刻顺从地跟文书别了隔壁;接着又向这位年轻的公家人叙说了一遍“南洋女人”和她丈夫的长长短短。不一会,徐主任过来了,声s俱厉地对文书说:“你带两个民兵,立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银满和那个女人捆到公社来!”文书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兰花瞪大眼,喊叫说:“怎连我男人也绑呀?”徐治功说:“怎不绑你男人?这号事主要是整治男的!”“那不能!”可怜的女人叫道,“我是来叫你们光把那个女人撵跑……”

    徐治功对文书挤挤眼:“快去吧!把王满银绑紧些!”

    文书一本正经正准备往门外去,兰花一扑起来,从文书手里夺回“状子”,说:“你们不要去,我不告了!”

    她说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门。徐治功和文书站在门台阶上张开嘴只是个笑。

    可怜的兰花出了石圪节,又折转身往家里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个坏女人赶跑就行了,结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齐绑走。她舍不得让男人受罪……当她痛不欲生地返回家里后,无耻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正在锅灶上做饭。狗蛋在炕上嚼n糖;猫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花本想扑上去撕那个不要脸女人的脸,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又使她放弃了这种打算——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她问儿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儿一个人跑到双水村去g什么呢?

    痛苦的兰花脑子已经完全乱了。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王银满若无其事地厚着脸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一个人走到后窑掌的黑暗处,两只手胡乱地翻搅着,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杂乱的声响。

    当她糊里糊涂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些红绿纸包时,突然怔住。她想起,这是几年前满银贩卖剩下的一些老鼠药——当年正是这些药让公社把他拉到双水村的工地上,劳教了十几天。

    兰花面对着这些小纸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药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虽然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她也是个人——正因为她大字不识,她心中就更容纳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愿让公家拿法绳把她的男人绑走;但又没能力把那个女人赶走;她更没勇气为这事公开闹一场——这样她的孩子和娘家门上的人都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现在装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凤凰窝里钻进来个黑老鸦,这个坏女人已经完全象这个家里的人了。她被她挤在了一边。她半辈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她也没脸活了。去死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后还能轮回转世,有可能转成人,也可能转成动物。不管来世是人还是牲灵,她都还要转生到罐子村来;这里有她的亲骨r;她要来看她的猫蛋和狗蛋……怎个死法?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药没水吞咽不下去……对,到前河湾的水井边去;那里僻静,也有水。

    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从小就喜欢绿颜s,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s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c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感到胸脯上象压了个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y了。寒冷中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g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在盘算着r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r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总归还是那么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几包老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y沉沉的天空,然后就把药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第三十章

    孙玉厚老两口起床后刚倒罢n盆,看见他们的外孙女猫蛋突然推门进来了。孩子的两个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见他们就哭。

    老两口看娃娃这么早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慌得手忙脚乱,赶紧把她抱到热炕上,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猫蛋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给外爷外婆说。老两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满银带回来个外路女人、得兰花今早上出了家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聪敏的外孙女已经懂些事,就一个人跑出来找他们。

    孙玉厚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他想抽锅烟,两只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少安妈淌着眼泪问外孙女:“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了?”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娃弄点热乎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老汉踩着冻得硬梆梆的土地,筒着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g不净骂着他的不要脸女婿。他真想抄起杀猪刀子,跑到罐子村亲手捅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没脸进罐子村啊!他只能让大儿子去收拾这局面。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会不会想不开,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寻了短见?

    少安夫妇也刚起床。孙玉厚一进门,就把事态对儿子说明了。

    孙少安一听这事,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对父亲说:“我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烧洗脸水的秀莲怔了怔,对丈夫说:“你不是说好今天去县城买制砖机吗?”

    “买个p!”少安恼怒地对妻子骂道。他生气秀莲这个时候还提这事。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s,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n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c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g活。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他姐夫g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

    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发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s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g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s。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的脑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s煞白跳出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