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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钟亮说:这是我母亲。

    来归兽。一头雌兽。她伤得很重,在休息,呼吸不稳,皱着眉毛,极痛苦。见我来,抬眼想对我笑。

    她是……我彻底呆住。

    钟亮看我如此,拉凳子给我坐下,蹲我面前似幼儿园阿姨,低声说:是我母亲。

    可她是……我不解。

    她是人,钟亮说,至少,曾经。若不是她帮我逃出,我也将是这般模样了。

    我呆若木j,看着钟亮,明白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蠢不可及。

    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钟亮连忙俯身过去,摸她的额头,低声温柔地说:乖,乖,没事的,没事的—那神情竟然让我眼睛蓦地湿了。

    她怎么了?我硬咽着,终于问。

    快死了。钟亮平静地说。

    怎么不送医院……说一半,自知理亏,自动闭嘴。

    兽看着我,又看着钟亮,笑了,回光返照似的,发出了声音:别担心,我结束苦难,可去见你父亲……

    我们都说不出话,钟亮眼圈也红了。

    兽看着我,让我过去,握着我的手,说:我明白失去爱人的痛苦,因此,我把他给你送了回来……那一夜我见你就知,你很好,味道和别的兽都不一样,难怪他喜欢……

    别多说话。钟亮打断她,不看我,握着她另一只手。

    兽闭上眼睛,又突地睁开,双目凸出,极其恐怖,说兽骨……兽骨……

    我醒悟过来,忙取下来,给钟亮,钟亮接过,深深看我一眼,戴上。

    兽松了口气,对钟亮说:好,这样,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了……那里,人都太聪明,太复杂,太森然,太累,你也不要回去了……此后,你自己小心,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她看着我,微笑,举起手,想要说什么,突然喉咙中发出一阵异响,她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松开了。

    她死了。

    但钟亮似乎浑然未觉,跪在沙发前,很久,突然转头衡我,说:快去坐下,你累了吧。

    我无语。

    这就是钟亮,过后的事情,他只字不提。我明白他的天真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住,而是因为他看过了,明白了,却放了。他放得手,我放不得,我明白这个,想必我师也深深明白。

    钟奎爱子失而复得,全家欢容无比,虽不明就里,依然风风光光,给兽大葬了。

    葬礼上,我们都在,钟亮穿黑衣服,英俊似好莱坞明星,一手抚粉钟夫人肩膀,一手握粉我的手,墓园的人挖开深深的土地,把棺木缓缓放下。我低声说:她回到地下亡灵的世界了。

    钟亮笑了哪里有什么亡灵的世界,那下面,都是人……人?

    是啊,他转头场我,浸不经心一笑,情徽迷人,附耳讲一个笑话般,说:我们这里的,都是兽……

    电光石火,我都明白了。

    闭目,回首,想起我师,原来他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他说:我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从他救下那从地下逃出的女子,助她产下婴孩,并保下那孩子,送入钟家匿藏之时,他就知道了巨大谜语的答案,我们每一个人,全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万分之一,都流粉兽的血,发出肮脏恶奥的善的气息。兽骨世上惟一,女子被捉回,但他藏下了那婴孩。最终,他把那孩子带到我身边,那本来应该生活在地下的人,送给我这本来无中生有的兽,在永安这个庞大的城市,我们二人,都是虚幻的存在。

    我微笑,拉着钟亮的手,看见远方墓园山下,整个城市正缓慢地,沉入到了夕阳中,在这光芒下,城市中的一切都是那么辉煌,那么伟大,又那么脆弱,高大的楼宇,只是一些y影。我们这里的,来来往往,生生灭灭,都是兽的故事。

    何妨?

    来归兽也好,人也好,他们有他们的谜语。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对于他们,那是恐怖的诅咒和灾难。是逃亡结束后的惩罚。

    但对于我们,无知的,愚蠢的,这什么也不是,只是恋人们,甜蜜的誓言。

    来归兽非兽,人也。地上有城,城中有兽,兽体奥而腥,城污而秽,人避之,寻地下大x,居之,建大城,至此,地上只余兽,或杂,或纯,无一不是。此二者,一地之遥,千里之去,相安无事。

    人居地下,衣食无忧,有王侯将相,亭台楼阁,但时有性真者亡,亡者,人之王命人依气味捕之,无一不获,后刑亡者,令居小x申,鞭答,食盐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几年,然后亡者为来归兽也。

    来归兽既成,则专为追捕之士,上地遍寻,不得不归。来归兽之名如此得,生当复来归,无人可脱。

    万年来,兽浊而愚,不知己之为兽,亦不知人之为人,建其城,产其子,安于天命,治乱平战,爱恨情仇,生老病死。

    人敏而智,自谓知宇宙千年天地万古事,不以物喜己悲,但作茧自缚,聪明反误,终至人心背离,亡者忧捕,捕者忧亡,惶惶不可终日。

    乐乎,兽之为愚兽。哀哉,人之为智人。

    大结局

    写完这本书的时候,三月还没到,但已经立春。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想必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但这城市中并没有柳树,头头们从更南的南方运来了小榕树,枝繁叶茂的根纠缠在自己身体上,终年长绿,一到冬天,劈头盖脸给树冠罩上塑料袋,风一吹,像巨大的热气球,托着整个城市,虚浮在半空中。

    写作的时候我很少出门,最多去楼下超市买零食回来吃——一旦故事开始,我就会感到饥饿,无比强烈的饥饿。

    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拉着窗帘,不看外面,末了,躺在床上,铁一般僵硬,浑身疼痛,想来是终于不再那么年轻了。

    终于,打电话给我编辑,说:写完了。我们三百世的仇怨换来今生这一番彼此折磨,终于灯灭人走。

    我编辑在电话那边笑,说:少贫嘴,发稿子过来。

    我把稿子给那边一页页传真过去,一边传,一边看,悲伤兽不笑,喜乐兽永生,舍身兽成仁,穷途兽不归,荣华兽终得轮回……章章节节,都是我自己的劫,看过去,竟然不真实,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发生过。

    永安城是我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里的兽永远都隐匿着自己的真实,与你坦然擦身而过。

    而我写过的兽们,我都再也没有遇见过。悲伤兽的纺织厂彻底破产,72中三个月前被解散,万古庵终于在一场cbd改造中成为另外一幢闪烁着玻璃和铝片光芒的购物大厦,至于英年兽,随着不久前发生的伤人事件东窗事发,被忧心忡忡的政府重新关回了监狱。

    他们的传奇都中断了,新的传奇,没有人想再去看。

    我编辑笑我:你真是扫把星。

    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注定,我的兽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们给我的故事,干枯枯,瞪着双目,看着我,已是无言永失。

    但故事总是故事,因是果,果是因,写故事的人总是被自己戏弄。

    这本书的第一章故事是被我前世索冤的编辑大人一天三次电话软硬交加威胁而来,水电费催单成山,不得不写,我无可奈何,写了前几日听说的悲伤兽的故事,然后,自然而然,喜乐兽的故事找上门。一个,又一个,巨大的y影就在我的身后追逐,我想停止,却终于向前。初,我局外旁观,后,我深陷其中。末了,来归兽曲终人散,我写完了我要写的故事,也明白了我自己的故事,悲喜谁同。长笑当哭。

    我们所有的,都流着同样污浊的血,我们所有的,不过都是故事。

    交完稿子那天下午,难得轻松,打开电视看新闻。恶狗又伤人,j商复欺客。怪了,无论今朝是何夕,播来放去的,总是那么几件事。我暗自笑,想到有一个漫长的假期在,即使是这样的新闻也看得津津有味。

    末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新闻终于出现市郊精神病院发生暴动,数名精神病患者逃出,警方正大力搜捕,广大市民请小心。

    镜头摇过去精神病院中一片混乱,白袍大夫无助似另一个精神病人,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跑了……欲哭无泪。

    他神情可爱,长似我曾经的心理医生,我报复心理出头,哈哈大笑。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未笑完,电话响。接起来,一个陌生男人叫我的名字,说:来,我在海豚酒吧等你。

    你是谁:我惊问。

    小虫。那边的人,答。

    小虫!我再惊。曾经是神灵的舍身兽,曾经是舍身兽的小虫,被关入精神病院的小虫。

    海豚酒吧再见小虫,面容依然,一脸顽皮笑容。

    我坐他对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叫小虫。

    他倒坦然,笑,说:好。他又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我疑惑。

    市报每周连载。他吐出六字真言。

    我明了。永安市报,无数这里的人,周周都看我的小说,给我写信,或唏嘘,或赞叹,怒驾我鬼扯者也有之,但谁知,我写出去的每一笔都是真的,血淋淋,是我自己的痛及恨。我大概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作者,把心剖开给陌生人看,但你们不懂,没有人懂,我的兽们都消失,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是真,甚至没有人会明白,我为什么给你们所有的人看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除了故事中的人,除了小虫。

    小虫说:我来这里,是和你道别,你的这本书已经写完了,舍身兽的故事也早已完了,我也应该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我追问。

    故事结束的人都应该离开。小虫说,这个道理,难道你也不懂。

    所以,是这样吗?别的兽亦然。

    但,小虫接着说我知你心中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来这里,是帮你解开。

    什么?我问,茫然。

    他们都很爱你。小虫说。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呆呆地,看着他,回答了这个在我心里问了一千次一万次却终于问不出口的问题,泪水直下。

    别哭,小虫笑了,你的母亲也是兽,她叫做景兽。他们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更不能生育出下一代,于是一起造出了你。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做痴心兽吗?

    那一刹,我知道了,痴心兽,我师抱我在手中,说这是我的痴心兽。是我痴心不二的兽。

    我闭上眼睛,微笑。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如何相爱,又是如何不能在一起。我不知道,但也不重要,他们相爱,并且,爱着我,如此,足够。

    但你如何知道的,我张眼看他,笑着,问。

    这是秘密。小虫说。

    这广阔伟大的城市,这来来往往的兽,这一切,都是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为什么去,为什么遇见我,又为什么离开。这些,都是遥远的,宏大的,秘密。

    我们以污秽愚蠢的灵魂,仰望这宏大,并,终于感激。

    我送小虫出海豚酒吧,和过去许多次一样,他对我挥手,说:再见。

    我也挥手,说:再见。

    我们分别,很快隐没在城市繁复的街道中,即使再也不能相见。

    晚上钟亮来找我去吃饭,庆祝我小说完稿,一边吃我的苹果,一边向我:如果我们结婚你要粉红色玫瑰装饰还是百合花?

    我扬眉看他,笑,问他:你这可是求婚?

    钟亮尴尬一笑。

    我也笑:那么,要桅子花可好,白而寻常,略有芬芳。

    春天过了就是夏天,满街都是老太太在卖桅子花,五毛钱一朵,廉价而丰盈,开放就是。

    夏天的时候,永安城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这本书了,人或人,兽或兽,看着这些故事,说:她说的这些事,都是哪里来的——工业城市之中,就是如此健忘。

    但无所谓,我写出来,博你一笑,你一笑,笑过我所有的爱恨往事,笑尽我全部的风轻云淡,也好。

    又或许,没有人明白我在写的,根本就是我们的城市,我希望它永安就叫它“永安”,还有顺利街长富桥,字字句句,都是我肤浅的祝愿。小说家就是这样,写下的所有稍纵即逝,隐去的全部却坚若磐石。

    南方有城,城中有兽,兽有喜怒哀乐,人有聚散离合,著《异兽志》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