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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来。

    达摩说,躲过一劫不是正好吗?几年后不就风水轮流转了吗?

    毛子说,问题就出在那几年当中。院里调来一个新任,八十年代初,打过几次交道。八十年代啊,那时我正走上风,是马哲界的新锐,被他注意过。所以此人来了之后,对我还亲热。

    达摩说,不知道你的表现?

    毛子说,那怎么会?这是一个领导上任的第一课,d悉人事。

    达摩问,思想还算开通的?

    毛子说,也谈不上,权场上,谋略远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资历浅,水平也不高,即便按体制内的标准看,也谈不上是一个能人,但那时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关系的,都不愿来。院内的某些人便盯着这个空缺,所以他来,一些人是不高兴的,他就必须物色几个帮手。

    达摩说,物色帮手,也不该找你这个p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p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翘尾巴?我就让人看看你p股后面的屎。再说,那时候时局突然有些转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样,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这样的人,可进可退,知道吗?

    达摩说,不知道。

    毛子说,装傻呢。此话不细说了。我跟你说说,我第一次堕落。此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别捅出去。

    达摩笑笑说,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对于达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发誓,便接着说,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进了一个大贡。

    达摩说,行贿?

    毛子说,也可以叫行贿,但不是钱,是一篇文章。

    达摩说,拿一篇文章来行贿?

    毛子说,对。一天,此人拿来几页稿纸,对我说,我最近写了一个东西,谈邓公南巡的,给你看看,提提意见?我当时也正关注此事,加上我当时的暧昧处境,便说,我哪能提什么意见?一定好好拜读好好学习。没想到他说,我近来事务繁杂,写得很匆忙,但是里面的思想,我认为还有价值,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大刀阔斧是什么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个标题和其中三五句话,其余的后来都不见了,就是让我写了一篇命题作文,但是著作权是他的。这篇作文我写得很用心,一来确实有话要说,二来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见”提了一个多月,将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给了他。当晚,此人就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小毛啊,你给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哲学所近几年会有一些新发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们以前有过交往,这在一个单位有时会引起一些议论,所以我们私下的事,都不说,好不好?

    毛子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一听就懂。我说,放心,不说。我那篇文章,先在省里一份学报上发了,接着人民日报全文转了,新华文摘也摘转了好几千字,人大的复印资料也用了……当然,署名全都是他。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里的地位,在省里也顿时成了一个人物,光报告就做了几十场。

    达摩听着就笑出了声,说,好高雅的行贿啊!

    毛子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送礼的最高境界。如今许多当官的,你送他几万十几万,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说还有风险。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说的,家书抵万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时代,浑不怕死往前冲就行。也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光了膀子拼命干就行。如今要讲学历,讲水平。学历么,花钱买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就难了。有时候,提拔干部,最后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后退休了,去写官场小说,这送文章一节,肯定是石破天惊的。

    达摩说,等你退了休,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达摩不知道今天毛子怎么了。许多年来,尽管大家苟富贵不相忘,但那学者的架势却一直端着的,端得连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却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丑,将此等于己于人都很难堪的烂污事也端了出来。

    达摩问,你给我说这些,为什么?

    毛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

    达摩笑笑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毛子说,你呀,得理不饶人,这点不好。

    达摩便有些愧意了。说,能听见你这一句话,你就有理了。看来你学问还有希望。

    毛子说,你狗日的又来了,不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我今天原本是要和你干一仗的,起码为我自己强词夺理辩护一下……我跟你说,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听的话说,醍醐灌顶。真话,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出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猛击一掌?

    达摩说,是反右时说的那段话?对那些死人办报的,要猛击一掌,使他们清醒过来?

    毛子说,是。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也想,我自己就是光着身子混上来的,有什么舍不得丢弃?

    达摩说,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除了丢脸,如今还能丢弃个什么?能把你工资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卫老师走得那样远了,不是照吃照喝?

    毛子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又说了许多,就说好去卫老师那儿好好聊聊,开诚布公。老人八十大寿还开了思想检讨会。

    说罢,毛子竟叹道,痛快痛快,看来,这辈子,和你这个冤家还有得一打。

    这天中午,小金不回来,于是两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饭。要了一瓶五粮y,两只装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后都喝尽了。

    39

    茹嫣是北方人,梁晋生虽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规矩,大年三十包饺子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

    她打电话对梁晋生说了。梁晋生说,好啊,好多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面粉菜馅我带来,你就别管了。

    茹嫣说,你还会买菜啊?

    梁晋生说,如何买你就别c心了,你就准备一锅开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晋生的官场生活,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出了家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她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场的生活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不管是小说中的宫廷情节,还是电影中的开会场面,她都会坚决地跳过去或者视而不见。她记得母亲曾对她爸说的一句话,单位的那一套,你就别带回来啦,就像你进门脱衣服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单位的那一套”怎么也脱不掉,脱掉了就无所适从。于是,许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个没有情节没有台词的空d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晋生一起生活,她会把妈妈的这句话也对他说一遍。

    茹嫣去花市买了几盆缽花。两盆小山菊,花儿很小,鹅黄色,开得蓬蓬勃勃,有一种山野气息,一盆扶桑,红红火火的,还有一盆常青藤。这样往客厅一放,顿时就生出许多春意和雅致来。茹嫣喜欢那种带土有根的花,滋养着,鲜活着,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c的花枝,老觉得它们会疼。茹嫣还买了几支红烛,除夕夜,不能没有红烛跃动的光影。其实,这些小情趣,都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记忆中,只要政治环境不那么严酷的时候,家里的年节中,就会出现这一类东西。

    这一切都备好了,茹嫣就等待那个夜晚的来临,很多年了,茹嫣没有像这样期盼一个日子的到来。

    大年三十前两天,孤鸿突然在坛子上现身,她大声喊道:我回来啦!赶着回来给大家拜个早年!

    帖子里说,女儿那儿只过圣诞,不过春节。哪儿热闹去哪儿。

    于是,跟来一片问寒问暖。

    茹嫣忙说,你回来了,可得让我歇歇了。

    虽说这版主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工作,但是就像孤鸿说的,要像阿庆嫂一样,应酬八方来客,多少有些心累。

    茹嫣跟帖的时候,孤鸿正在线,马上就回帖了:可不能走,你看这一段时间,你把咱们坛子搞得多温馨多火红。

    有人也跟贴说,两个老姐咱都要,一个不能少。集体领导嘛。

    有人说,轮流值班,劳逸结合。

    茹嫣正为难着,听见qq叫,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人的。留言说:本不想打搅,但不说不快。她根本没去什么国外。她老公双规了,前段日子c作此事。现在大约搞定,又冒出来。

    茹嫣赶快查询qq资料,电话无,邮址无,地点中国。

    如果说上次无名者删帖让茹嫣气恼,那么这个神秘qq却是给茹嫣带来了恐惧,她呆呆望着这几行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问对方:你是谁?能对这个说法负责吗?

    对方接着就回复了:一个过客,这不重要。说了当然就负责。

    茹嫣再回复过去:如果真是这样,与她有什么关系?

    发送时,qq提示说对方已经下线。

    茹嫣再刷新论坛,见到孤鸿又有跟帖说,恭敬不如从命。年节期间,事儿多。刚刚听说前几天有删帖的事,但愿坛子别出事。如焉要是一个人负担太重,那就听从众鸟的旨意,两人共担吧,谁有空谁上来看看,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祥和的大年。

    看看孤鸿平静磊落的态度,刚才那个qq消息带来的烦乱,似乎又减轻了许多。但茹嫣没有再跟孤鸿的帖子了。

    除夕是中国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也是一年中街市上最清冷的时候。下午三四点钟,市面上就开始减员,许多街区空旷得只有西北风吹着枯叶在地面上打转转玩,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也是匆匆赶路像要逃离什么一样。往日没有禁鞭的时候,会有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相互传递一些新年气氛,如今连这一点喧嚣也没了。从电影里看,人家西方的大节圣诞,都往大街上跑,都往广场上跑,咱们这儿是天南地北往自己家跑,而且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跑到,于是除夕夜就变成了一个死寂之夜。这一点,在丈夫去世之后,茹嫣的感觉最深。望着远远赶回来与自己一起过年的儿子,心里就为这种清冷愧疚。她想,如果有一群年轻人在这里聚集,唱歌,笑闹,喝酒,跳舞,她这当母亲的会高兴得多。但这种时候,每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消失在一扇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有一次,她对儿子提议说,咱们到街上走走。结果一条街,就只有他们娘儿俩孤寂的身影和孤寂的脚步声。如果在平日,茹嫣会很喜欢这种宁静,但是那天晚上,茹嫣的心为这种宁静痛了起来。

    茹嫣再一次将家里收拾了一遍。然后到卧室里,在丈夫的那张照片下面,燃上两支红烛。茹嫣是一个对世俗仪式不感兴趣的人,今天不知怎么,想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他的奠祭。这是第三个没有他的除夕,但似乎已经许多年了,久远得有些模糊,连照片上的那个人,都有些陌生。在烛影晃动中,丈夫的面容活跃起来,茹嫣看着看着,渐渐看出那个曾经鲜活的人来,她轻轻说,你好吗?

    丈夫有些木讷地笑。

    快到六点的时候,梁晋生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临时安排的酒会,他不得不出席,他一个半小时以内一定赶来,当面赔罪。

    过了一会儿,楼下有人按铃,茹嫣以为他推掉了酒会,对讲机中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是梁市长的司机,给您送东西来了。

    司机快手快脚地跑上楼来,捧着一个大纸包。

    纸包里是五六只精致的食品盒,每个食品盒里都是刚刚包好的新鲜饺子,一个一格放在一层匀细的面粉上。再看那食品盒,是本市一家著名的饺子馆,每盒的馅料都不一样。

    其实茹嫣已经备好了一切,调好了馅,醒好了面,她觉得,这些事情是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一个主妇份内的事。原来准备等梁晋生来后,让他象征性包上几个,一边喝茶去,一边看自己包,一边说说话。她记得,她妈原来就是这样。她爸却常常晚回,甚至不回,如今又是这样。茹嫣想想,便独自包起来。

    除夕夜,外面的饺子再好,也抵不上自家的饺子。

    梁晋生还是比他说的时间晚到一些。梁晋生苦笑说,在中国当官,只要你还没有当到皇帝份上,谁也不敢说我的时间我当家。

    见茹嫣已经在包了,赶快去洗了手,掺和进来,笨拙地一个一个捏着。茹嫣就让他这么别别扭扭地包着。

    茹嫣看看自己,想起了母亲。不过父亲没有梁晋生的幽默与自省。他回来晚了,还要说上一堆大道理。

    包饺子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往昔的事情,这是恋爱中人必备的一道程序。孩提时代,青年时代,还有父母,孩子,也说到自己原来的配偶。各种欢乐,各种忧伤,各种有趣或狼狈的故事,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两人有时一问一答,有时是各自长长的独白,有时会静下来,听那只电子钟沙沙沙沙一板一眼的走动声。

    包饺子的时候,适宜这种入心的谈话。不紧不慢,即便一时没找到话头,因为手里还在动着,没有冷场的尴尬,也不会因为嘴里被吃食占着,影响一些很细微的表达。所以,这一顿饺子,包的时间很长。

    煮饺子的时候,茹嫣拿出几碟凉菜,一瓶红酒说,你先喝吧。

    梁晋生说,等你一起。

    茹嫣下好饺子,与梁晋生相对而坐。梁晋生举杯说,新春快乐。

    茹嫣也说,新春快乐。

    梁晋生又说,月亮代表我的心。

    茹嫣一笑,前面一句没说?

    正在这个时候,茹嫣的母亲打电话来了,说大过年的,也不给你老妈拜年?

    茹嫣说,不是还没到十二点吗?

    母亲说,我年岁大了,哪能熬到那么晚?我和你姐在说呢,今年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在看晚会吗?

    茹嫣说,没……没看,有朋友来陪我呢。

    母亲说,那得好好替我谢谢他们。

    茹嫣的姐姐接过电话,向茹嫣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茹嫣也祝福她和姐夫。

    姐姐说,你姐夫几天没回家了,心里真不踏实。

    茹嫣说,大年三十,总要回来的。

    姐姐比妈妈敏感,问道,什么朋友啊,能大年三十来陪你?

    茹嫣说,以后告诉你。

    姐说,那就更要祝福你了,这是妈最惦记的一桩事。妈说,茹嫣这事儿不解决,她就不闭眼睛。

    茹嫣含含糊糊地说,那我就拖着,让她长命百岁——哎,你先别跟妈瞎说。

    姐姐说,我这就去说,茹嫣,这可是你今年过年给妈的最好礼物呢。

    姐姐说完,就挂了电话,把茹嫣哭笑不得地晾在那儿。

    梁晋生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怎么不去和老母亲一起过年?

    茹嫣便说了南方怪病的事。

    梁晋生没有吃惊,只说,不去也好。

    茹嫣问,你知道?

    梁晋生说,知道一点。

    茹嫣问,是有这么回事?

    梁晋生说,可以这么说。

    茹嫣问,为什么不告诉老百姓?

    梁晋生说,你问我,我问谁?

    茹嫣说,难怪把我们论坛上的帖子删了。

    梁晋生说,你发了帖子?

    茹嫣说,是啊,你们不说,我们只有自己说说。

    梁晋生说,这一类帖子,眼下还是慎重一些好。属于重要疫情,是有规定的,现在盯得很紧。有些事我现在不便告诉你。

    茹嫣轻轻哼了一声。

    梁晋生笑笑说,怕你又发到网上去。这一段时间,你最好别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在家呆着,过年几天,我会常来。

    茹嫣说,然后你把那怪病带来?

    说着就快到十二点了。儿子约好,此时要在网上给茹嫣拜年。看看梁晋生,似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茹嫣就说,儿子要上网了。说着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儿子已经在sn上等着了,见茹嫣上来,用大大的红字给茹嫣一句话:祝妈妈春节快乐!然后就双双打开视频,语音。渐渐出现两帧视频窗口,一边是儿子的笑脸,一边是茹嫣的笑脸。两人说着一些亲热话。儿子出去这几个月,变化很大,变得开朗,轻松,很有骑士风度。俗话说,多年父子成朋友。茹嫣和儿子几乎是一夜间成为了朋友。

    正说着话,儿子突然说:客厅好像有人!

    茹嫣扭过头去,看见梁晋生起身去倒水,被那眼尖的儿子发现。只好说,有朋友来陪我度除夕。

    儿子说,几个?

    茹嫣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小东西,坏着呢。嘴里淡淡说,一个。

    儿子说,是那个我的老校友吗?

    茹嫣说,是吧。

    儿子说,能让我们两个校友见见面吗?

    儿子说到这个份上,茹嫣只好喊梁晋生过来。

    梁晋生进入画面之前,茹嫣捂住麦克风,悄悄说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梁晋生只是笑,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里,便对儿子说,给你拜年啦,小校友!

    儿子说,也给您拜年。谢谢来陪我妈。

    梁晋生说,我得谢谢她批准我来陪她呢。

    茹嫣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自己和梁晋生的画面,发现自己的笑容像个被逮住的早恋女孩,于是让梁晋生坐到镜头正面,自己撤到一边,躲出镜头。

    儿子说,您比我想的年轻,早我三十多年啊。

    梁晋生说,谢谢。可没你有出息啊,专业全丢光。

    儿子说,没做自己专业啊?

    梁晋生说,早改行了,以后都不敢见你。

    儿子问,改行干嘛啦?

    梁晋生说,打一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