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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部分

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

    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dx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

    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

    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

    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j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

    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

    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

    再次肯定地点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

    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

    临近,就斜c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

    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

    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

    “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吩

    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

    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

    待在后头屋,“待会儿夜静时我就动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

    边上一撂纸页看,在《国民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  年  月  曰共匪三十

    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

    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

    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

    。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

    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他说:“三回了。”

    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

    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再请你老把县

    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时

    还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

    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么多年好呀?”鹿兆鹏也

    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

    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

    搭帮共事了,我c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

    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

    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

    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

    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

    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

    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

    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

    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

    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

    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

    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

    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

    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

    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c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

    ‘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

    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

    刺他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

    看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

    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

    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

    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

    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

    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

    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

    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

    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

    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

    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

    一柱黑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

    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

    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

    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脚里拨出手枪,从桌子旁跑出书房时几乎

    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杈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

    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

    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趄后院追——”

    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稔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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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

    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y

    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

    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

    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

    溢出牛奶似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

    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

    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

    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g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

    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的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

    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

    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

    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

    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

    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

    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头装着沙果

    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

    哟……哟……嘿”只存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

    康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

    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

    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

    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

    就在村巷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

    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

    朱先生听到钢鼓和茺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

    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槁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

    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

    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泛去

    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

    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

    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

    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帐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接着一摞明细帐

    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帐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牌’!”

    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

    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帐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

    ”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

    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

    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竿

    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

    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

    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

    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

    经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

    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

    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

    “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的那些乞丐吧!他们

    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寥误之后,

    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

    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

    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

    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

    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

    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

    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

    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

    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

    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猛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

    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y影,他对县志的编

    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

    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

    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

    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

    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

    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

    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步和神态和接待一切朱先生

    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

    “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

    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

    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

    c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

    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

    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

    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

    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

    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

    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

    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

    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

    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

    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

    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

    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

    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

    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

    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

    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

    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

    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的棉布一

    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

    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

    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

    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

    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

    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

    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

    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

    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

    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