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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住喊起来:“田总乡约,我不是人,

    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乱咬是害怕黑娃的铡刀。乡党们,我今日对

    着日头赌咒,我说田总乡约加码征地丁银的话全是假的……”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

    议论。接着就有人跳上台子,把银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一摞码整齐,然后到桌

    子前说,“这是分给俺们村的银元。俺村的人托我交还给田总乡约。”接着又有两

    三个人相继跳上台去交了银元。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跳上台子表态说:“我的村子还

    没交齐,交齐了再交来。”田福贤走到台前用手势制止了继续往台上跳的人,然后

    把交还过银元的那几个人一一点名叫上台子说:“各人把各人交的银元都拿走,分

    给乡民。”那几个人谁也不拿银元,一齐鼓噪起来表示这种罪恶的钱决不能拿。田

    福贤火了:“国民革命不是弄钱嘛!再不把银元拿走,我就把你们的手砍了!”那

    几个人倍受感动地走向方桌,把银元重新装人口袋。田福贤瞅着他  们跳下戏楼,

    突然转过身吼叫一声“乡亲们”便涕泪交流:“我田某人一辈子不爱钱。黑娃抢下

    我的钱分给各位乡亲,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

    台下又变得鸦雀无声。站在一边的金书手开始打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手掌抽击

    脸颊的声音从戏楼上传到台下。田福贤对金书手的举动嗤之以鼻:“你的毛病没害

    在脸上,是害在嘴上。”田福贤说罢退到一边,后台里就走来两个团丁,把金书手

    三下五除二捆绑到戏楼前的明柱上,对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嘴用鞋底抽起来。金书手

    嚎叫了几声就不再叫了。台下右侧出现了s动,那是鞋底抽击嘴巴溅出的血浆飞到

    台下人的脸上和身上,有人捡起一颗飞溅到地上的断裂的门牙。

    接着十个团丁押着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后台走出,一排溜站到台前。田福贤

    像数点胡桃枣儿一样不慌不忙地向台下介绍:“这位是神禾村农协副主任张志安,

    小名牛蹄儿,他跑到三原可没有跑脱。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条好汉,没

    跑没躲。鹿兆鹏跟黑娃眼儿明腿儿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

    六弟兄撂下代人受过……”田福贤点到最后一个人时停顿半刻:“这一位我不用介

    绍大家都认识。站在台上的这一排死皮赖娃里头数他年龄最高,这个棺材瓤子前一

    向好疯张呀!”台下通戏楼的砖砌台阶上走来一伙男女,有老汉老婆也有小伙儿媳

    妇,走上戏台一下子跪倒下去,磕头作揖哭诉起来:“田总乡约饶了俺那不争气的

    东西吧!”“田总乡约你权当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贤倒轻淡地笑着说:“你们

    快都起来!你们说也是白说。得由人家自己说。”那些求饶的男女一下子扑向自己

    的儿子或是丈夫,训斥着呵骂着推搡着要他们说话,台上台下顿时纷乱起来。有两

    个人跪下了。又有两个跪下了。田福贤说:“哈呀,你们的声儿大小了,台下人听

    不见。把他们四个弄到高处让大家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啥!”

    乡民们现在才明白戏楼下边临时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这四个人被团丁押

    解到木杆下站定,接着从杆顶吊下来一条皮绳,系到他们背缚在肩后的手腕上,一

    声“起”,这四个人就被吊上杆顶。从他们的双脚被吊离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

    们升上杆顶,四个人粗的或细的妈呀爸呀爷呀婆呀的惨厉的叫声使台下人感觉自己

    也一阵阵变轻失去分量飘向空间。田福贤站在台口对着空中的四个人说:“你们现

    在有话尽管说吧!”那四个人连声求饶不迭。田福贤往下压一压手臂,团了们放松

    皮绳,那四个人又从杆顶回到地上。另外六个人中有三个见了扑通跪下了。田福贤

    站在台口瞅着跪在脚下的三个求饶者说:“我那个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说辣子辣你

    不敢吃。那碎崽娃于硬要吃,你越是说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给他嘴

    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们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杆,得知道

    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个风吹草动,还会旧病复发。”这六个人依法儿

    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儿被皮绳吊上去放下来……田福贤说:“这十个死狗赖娃

    当中还有三个人没有话说。这三个人是好汉!贺老大你个老家伙,爱出风头爱上高

    台,今儿个让你上到杆顶,你觉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这个棺材瓤子也

    不知道吗?”贺老大在高杆顶上骂:“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

    东西也没当!”贺老大从空中“呸”地一声唾向台口,人们看到一股鲜红的喷泉洒

    向田福贤。田福贤恼怒地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血沫儿。台下的前头又起了s动,乡

    民们看见一块血红的r圪塔在戏台前沿蹦弹了三下,那是贺老大咬断喷吐出来的半

    截舌头。田福贤用脚踩住了它,狠劲转动大腿用脚碾蹭了几下。贺老大的嘴巴已经

    成为血的喷泉,鲜红的血浆流过下巴灌进脖颈,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扎在胸脯上

    的细麻绳都染红了,血流通过黑色的裤子显不出色彩,像是通过了一段暗道之后在

    赤l的脚腕上复现了,从脚趾上滴下来的血浆再干透起尘的地皮上聚成一滩血窝。

    田福贤又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好,我看中硬汉子!”拉绳的团丁一撒手,贺老

    大从空中到地上,两只粗大的脚在干土地上蹬着蹭着。空中又响起木轮吱吱滚动的

    声音,贺老大瘫软在地的躯体又被吊起来,背缚的胳膊已经伸直,那是失节全部断

    裂的表征。台下已经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着脚下而不敢扬头再看空中贺老大

    刀那具被血浆成红色的身躯。贺老大连续被了三次,像一头被宰死的牛一样没有愤

    怒也没有呻唤了。这当儿吊在空中另五个后着的农协骨干一齐发出了求饶声,每根

    杆下都跪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贤挥了挥手,这五个人被缓缓放回地面。

    “你们九个这回知道辣子辣了? ”田福贤用教训他家那个碎崽娃子的口气说着,又

    瞅着瘫软在脚下的贺老大的尸首发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条汉子硬不起来了!”

    在戏楼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轩正在院子里辨识以前栽着“仁义白鹿村”石碑的

    方位。那块由滋水县令亲笔题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农协三十六弟兄砸成

    三大块,扔在门外低洼的路道上,做为下雨路面积水时供人踩踏而过的垫脚石。白

    嘉轩让儿子孝文出面,请来了白鹿两姓里头几个善长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几个热

    心的中年人自觉前来打下手,把砸断的碑石捡口来,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凑

    成一个完整的碑面了。有热心的族人建议说:“应该请石匠来刻一尊新的。花费由

    族里捐。”白嘉轩说:“就要这个断了的。”经过再三辨识,终于确定下来原先栽

    碑的方位。白嘉轩亲自压着木钉长尺子,看着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线,对孝文说

    :“尺码一寸也不准差。”

    孝文领着工匠们开始垒砌石碑的底座。断裂成大小不等的三块石碑无法撑栽,

    孝文和匠人们策划出一个保护性方案,用青砖和白灰砌成一个碑堂,把断裂的石碑

    镶嵌进去。白嘉轩审查通过了这个不错的设计,补充建议把碑堂的青砖一律水磨成

    细清儿。

    当白家父子和工匠们精心实施这个神圣的工程时,祠堂前头的戏楼下传来一阵

    阵轰呜声,夹杂着绝望的叫声。工匠们受到那些声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

    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轩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门关于c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

    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工匠们全瞪着眼,猜不透族长把戏

    楼比作烙锅盔的鏊子是咋么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锅盔的鏊子与戏楼有什么联系。

    白嘉轩却不作任何解释,转过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贤走进祠堂说:“嘉轩,

    你的戏楼用过了,完壁归赵啊!”他的口气轻巧而风趣,不似刚刚导演过一场报仇

    雪耻的血腥的屠杀,倒像是真格儿欣赏了一场滑稽逗人的猴戏。白嘉轩以一种超然

    物外的口吻说,“我的戏楼真成了鏊子了!”

    修复乡约碑文的工作一开始就遇到麻烦。刻着全部乡约条文的石板很薄,字儿

    也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从正殿西边的墙壁上往下挖时,这些

    石板经不住锤击就变得粉碎了,尔后就像清除垃圾一样倒在祠堂围墙外的瓦砾堆上,

    不仅难以拼凑,而且短缺不全难以恢复浑全。白嘉轩最初打算从山里订购一块石料

    再清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征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对乡约条文再做修

    饰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针对刚刚发生过的农协作乱这样的事至少应该添加一二条防

    范的内容。“立乡约可不是开杂货铺!”朱先生说,“我也不是卖狗皮膏药的野大

    夫!”白嘉轩还没见过姐夫发脾气,小小一点怒已使他无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缓

    解下来,诚挚动人地赞扬他重修乡约碑文的举动:“兄弟呀,这才是治本之策。”

    白嘉轩说:“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准备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摇摇头说:“

    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

    白嘉轩和那些热心帮忙的族人一起从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上拣出碑文碎片,用粗

    眼筛子把瓦砾堆里的赃土一筛一筛筛过,把小如指盖的碑石碎块也尽可能多地收拢

    起来,然后开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无法弥补的十余处空缺让石匠依样凿成参差

    不齐的板块,然后送到白鹿书院请徐先生补写残缺的乡约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学

    堂关闭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县志编纂工作了。他一边用毛笔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

    写字,一边慨叹:“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

    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读祖宗的肮

    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

    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

    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

    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人眼帘

    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

    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

    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

    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c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

    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

    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

    发蜡”的头一项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

    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

    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

    蜡,照s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

    粗香c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

    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

    点燃一枝紫香c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

    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

    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

    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

    声中。孝文声音宏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

    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 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中碰碰撞撞挤过

    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一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

    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

    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

    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

    抹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

    白嘉轩平和沉稳他说:“接着往下念。”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

    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

    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

    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

    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

    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

    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咪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

    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

    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

    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

    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

    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

    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

    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下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

    兆鹏正朝他脸上撒n。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

    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进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

    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

    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

    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

    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

    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问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

    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

    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y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

    突然间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

    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

    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y冷的心上。田福贤回

    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

    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

    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

    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坐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

    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

    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

    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

    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

    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

    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

    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

    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

    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

    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

    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

    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说:“哪怕他说你是共产党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

    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

    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